上次見到洪啟是五年前的七五事件後(2009年7月5日烏魯木齊暴亂),那年的北京正是酷暑桑拿天,又熱又煩躁,他大眼睛裏全是傷感。維族人漢族人的爭端,是種族問題還是政治問題他無心思量,心裏疼的是雙方都有無辜受傷害的人。
「這次我更尷尬了。」他說的是月初在昆明火車站的恐怖事件。「每個新疆人都會有我這種難言的尷尬,就像這事情和你有特別直接的關係,就像你在場,站在那裏無能為力。」更讓他尷尬的是他的血統。
記者:鞠白玉
洪啟的長相是典型的新疆和田人面容,百分百的維族樣子。他身份證上寫漢族,給他日後的生活帶來很多便利。他身邊一眾維族音樂人、導演、藝術家,都紛紛想去找關係改民族。一張新疆身份證上寫的是維族,又長着典型的維人長相,在整個漢地裏的艱難,如若不是維人親自說起,漢人無從想像。
「我也經常會因長相被叫住,查身份證。住酒店被拒絕,告訴我客滿了。」洪啟尚有解釋的餘地,因為他是在漢人家庭裏長大的維族小孩。但其他人沒有這樣的機會。
洪啟的親生父母是誰他現在也無從得知,只記得出名後漢族母親總是心生憂慮,格外囑咐他不要接受電視台的採訪──怕他親生父母看見了會找來。
他也從不提起想去尋找血親,怕傷了養母的心。從一出生他就在這個原籍浙江的兵團家庭裏長大,到四歲時養父母又生了一個弟弟。他活得健康自足,從未想過自己與其他人有甚麼不同。在兵團大院裏皆是漢族孩子,他小時第一次聽人說他長得像維人,也心生詫異。
在他童年記憶裏,漢人維人其實從沒有明顯分別,他交了許多維人朋友,一起談天說地喝酒唱歌,從他們的文化裏汲取了最初的音樂養份。那樣自由遼闊又純樸的旋律,是他日後所有民謠作品中的主音階,他跟維人親近的不僅是血緣,也是文化。
他有一個好朋友,是被維族人收養的漢族孤兒,說着一口流利的維語。他們在天南海北闖蕩着,新疆是永恆的故土,只是隨着這10年不斷發生的民族衝突,家園的意味突然變得模糊起來。
那些因為出行不便的維族人,和其他任何一個種族一樣,他們也在熱愛着自己從青春就開始生活的異鄉,北京、上海、廣州,突然城市開始不歡迎他們了。說要改身份證上的民族,臉上是笑着的,心裏是苦的。
「恐怖分子不能代表我們維人說話,他們也是我們維人的敵人。」
一塊錢闖北京
洪啟19歲寫下傳唱大江南北的民謠《紅雪蓮》,得益於他早年對詩歌文學的熱愛。新疆自有天高地遠,但他總想到更大的城市裏來。
1992年他到北京,一個星期的慢車,從火車站走出時,身上只有一元。花五毛錢乘地鐵到中央民族樂團找一個新疆籍老師,二人從未謀面只有過通信,但對方立刻帶他去餐館吃飯,安排了住處。那個年代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與慷慨如今再不可複製。而後他又坐車去往北郊,那裏的圓明園住着全國各地流浪而來的畫家與詩人。
洪啟那時還不會寫樂譜,琴也不會彈。他寫的歌都是哼唱出來的,再由別人製譜。他作為一個音樂人當時對音樂原理的理解是淺的,他承認初來北京想要找的是一種生活的情境。
內地的民謠運動發起和台灣相似,音樂人不能忍受音樂文化所受的西方影響,執意於在中國音樂中尋求意境。年輕人聽搖滾聽Jazz,開放的心態對於文化來說都是好事,但他總記得當年齊秦去新疆採風,第一件事就要去拜訪王洛賓。王洛賓是民歌之王更是新疆人的驕傲,他就是一個漢地人將漢風的意境和新疆民樂結合得最好的大師。
作家王蒙、詩人艾青,直至後來的年輕音樂人包括唐朝樂隊的丁武,無一不在廣漠新疆尋找到生命的律動與感動,那些深植於他們日後膾炙人口的作品中。而作為新疆人的洪啟,他知道這個民族有多質樸有多豪邁,他們幾乎是整個中國最快樂也最單純的民族,他們只要有酒有饢有一把琴一具歌喉,就能將生活變得歌舞飛揚。
離開新疆到漢地以前,洪啟並未有認真地審視過自己家鄉的文化,而他離家鄉越遠,新疆的氣息就越緊緊牽着他,讓他的心思和目光無法從故土離開。他哼唱出來的每一首歌都無法擺脫血脈傳承的氣韻,他在漢人家庭長大中所受到的漢族教育,又令他對中國傳統詩詞歌賦有恬然的親近。所以現在洪啟的每一首經典作品裏,都有着跨越和融合兩種民族文化的風格。這是獨屬於他的,和他的命運際遇有關。
南北分界的裂隙
然而不僅僅是音樂,在生活裏他已經開始有意識地做起這兩種文化的橋樑。這是一種後知後覺,起碼來北京的前10年,他從未意識到這個問題。
直到2009年,烏魯木齊因為暴亂,無形中形成了南北界別。他很多好朋友仍然住在二道橋附近,那是維人的居住地,而對漢人來說莫若是一種凶險之地。他們互不了解也無法原諒。而洪啟每當回到家鄉仍很自然地到那邊去尋找他的老朋友們,對他來說,他們一直是情同手足的弟兄們。
「七五」之後他帶着好友到烏魯木齊,說:請你吃最最地道的新疆飯。而他的朋友說:我害怕。
他愕然,又忽然悲哀地明白了,種族之間已經產生了裂隙。那是他少年歲月裏從不曾想到的問題。
這些年裏他常主動要帶北京的友人們去新疆,於是無論是詩人畫家音樂家或是藝評人,也不管以前有沒有造訪過新疆,都將由洪啟帶着開啟另一種新疆之旅,他們可以跟隨他到新疆腹地更可以一直向南,到常人傳說不歡迎漢人的地方,去感受那種安詳和熱情。
他甚至將自己的北京妻子帶回新疆舉行婚禮,就選在二道橋區專門給維人辦婚禮的地方,那一天的快樂不是只屬於這個新郎,所有來參與的父親的漢族朋友,自己的哈薩克和蒙古族朋友和大多數的維族朋友以及當地的政治幹部都來享受這種快樂。「我身體裏是維人的血,但我喝着漢人的奶,都是我的兄弟們,我愛他們呀。」他說得眼眶紅了。
他總是渴望着漢人與維人們能有更多的接觸, 互相接納互相欣賞對方的文化。沒有甚麼比藝術更具有永恆的力量,也沒有比音樂更容易掌握的語言。一個微笑一首歌一支舞一個夜晚 ,足以消弭許久以來的偏見。
「如果你沒有真正到過南疆,沒有到過真正維人生活的地方,沒有真正體驗過甚麼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新疆人,那麼任何一種說法都不會是客觀。」洪啟去南疆接觸過兩百個以上的民間藝人,他們是地地道道的農民,「質樸簡單生性樂觀有才華,是這個民族的標準樣板,誕生的音樂我敢說是民族音樂裏最偉大的,連他們的憂傷的方式都是高貴的。」
關於極端分子,洪啟也有自己的看法:他們多是一些從沒有受過教育的人,生活的環境非常閉塞,這樣的年輕人容易受到煽動,當他們以伊斯蘭教義發起這種暴動時,他們甚至從沒有看過《古蘭經》,一頁都沒看過,他們從不知道真正的伊斯蘭教義教給他們的絕不是這些。所以那些人所謂的信仰和真正的伊斯蘭教徒完全不同。
多個民族的飯局
洪啟是歌手亦是創作人,在北京生活20年後他選擇離開,從2012年他去了溫暖濕潤的南方城市深圳,在那裏他繼續做着新民歌運動,一直在挖掘和推介真正的中國音樂,也將每年3月14日紀念王洛賓的歌會在深圳舉辦下去。是北京寒冬裏刺骨的風或是夏天的悶熱霧霾將他趕走了,另有一種隱痛那也是所有維人面臨的難題,就是由暴亂引起的更為嚴厲的種族政策,他無法面對這個。
他常回北京與友人相聚,音樂人們都懷念他在北京時建立起的「洪館」會所,那是夜夜笙歌與傾談的聚集地,他們能隨時乘興來去。
他此番回來,特意將自己熟悉的官員、警察、記者、時政批評家,加上音樂和導演行業裏的維族與回族友人們約到一起。一個龐大的飯局,因為洪啟的緣故,並無面面相覷,人們需要有這樣的時機。他的維人朋友說着在京20年所遇的種種不平與不便,盡管他們已經在漢地深深地扎根並且在各個行業裏做得出色,但仍回避不掉這種錐心的難堪。
而洪啟笑着,擔待着,讓他們盡情地去說着,而官員們盡力地解釋着。他默默地飲着酒,又拿起吉他,輕聲唱起了自己以前寫下的情歌。
「22年前我到北京那天,只有一塊錢,一個人也不認識。到今天,我擁有這麼多的朋友。我想讓他們總能這樣坐在一起。」
作者Profile
編劇、作家、北京滿族人,十年來致力於推介中國當代藝術、詩歌、音樂、獨立電影,訪問超過五百名各藝術領域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