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我,左眼包着紗布。
不確定是甚麼原因,血管爆了,短時間內,已經第二次了。醫生說,原因很多,用眼過度,疲勞,拿重物,不當的用力,當然也有可能是中風的前兆。
不管甚麼原因,正處於拍戲中的我,只想着如何在最短時間內恢復正常工作,包括裝一顆假眼球。拍戲中的演員是不考慮未來的,他們只在乎鏡頭的眼前。
我從來沒想過我的眼睛會出問題。小時候,羨慕那些戴眼鏡的同學,健康教育教導怎麼預防近視,我就回家反着幹。躺着在被窩裏看書,把燈光調暗,戴着祖父的老花眼鏡裝近視,然後天從人願,我變成個大近視眼。
祖母第一次帶我去檢查眼睛,醫生說視力有問題,要矯正,祖母嘆氣連連,我的小身子已經貼在眼鏡櫃前,想像自己經過眼鏡「妝扮」後,該是甚麼模樣。我人生的第一副鏡框是粉紅色的。
殊不知戴不戴眼鏡也是有時尚規律的,到了上初中,不知怎麼四隻眼睛的書卷氣一下子out了,我趕緊從善如流,十六歲時開始適應隱形眼鏡。從硬式的,軟式的,月拋,星期拋,出門瓶瓶罐罐的,一直到現在最人性化的日拋,近視已成為生活無聲無息的一部份。時而清晰、時而朦朧的世界,似乎就是世界應該的樣子。
近視就近視吧,習慣了也還好。就在我學電影剪接的那一年,突然有一天,戴上眼鏡也看不清楚。我又來到了眼科。來來回回兩個鐘頭的檢查。護士個個狐疑的表情,尤其令人坐立不安。醫生看着我的檢查報告,悠悠地宣告:「沒甚麼問題,就是老花了……」我尖叫(或者我貌似平靜其實心裏尖叫)了出來。「怎麼可能?我那麼年輕……」他迴避着我理直氣壯的目光,「現代人用眼過度,又是手機又是電腦的……提前老花很正常啊……現在大家連更年期都提早了……」然後他的話語跟我的視線一樣,漸漸模糊了起來……
走出醫院,我打給張艾嘉張姐,我帶着顫音說:「我老花了……」她的回答是,「太好了,我們又多了一個共同的話題,可以一起shopping的東西了……哈哈哈……」我,我,我覺得那個笑聲又幽默又殘忍啊……
記得有一次一位資深的歌手,久違舞台,重新開演唱會。我去綵排現場探班。進行到一半,我突然看見他轉身翻包包,拿出一副很小的眼鏡戴上,才能看得到歌單。當時我身邊的工作人員突然哭了出來說「我的偶像老了……」我當時不明白他的心情。我覺得挺酷的啊。誰不會有面對這一天的時候?為甚麼偶像永遠只能二十五歲?老眼昏花時,還能站在台上,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並且堅持着,是一件多麼光榮的事情。但說真的,發生在我身上時,我還是需要一點心理過程。
有老花,並不一定要戴老花眼鏡。這是我發現事實真相後決定的第一件事。身可以殘,但老不能認。我堅持原來的生活方式。只是,說明書不看;拍戲現場太昏暗,劇本必須放大……當然,有時這種堅持很辛苦,比如,在飛機上,前排乘客打開菜單時,怎麼他手裏的菜單比我的清楚,隔壁攤開的報紙也比我手上的容易對焦?我開始下意識把家裏的燈開得更亮。單為這一點,我還特意打電話給母親道歉,說我過去不應該指摘她總喜歡把燈開得通亮,一點層次沒有。
有次在香港機場的書店,我把架上的書翻來覆去,調遠拿近,怎麼都不對勁,結賬時,順手拿起櫃上的老花鏡試了一下。這一次,我確定心裏在尖叫:「媽呀,能再清楚點嗎」。那也是我的第一副老花眼鏡。這一次,我沒管鏡框是甚麼顏色,也不去想像自己戴上後該是啥造型。
這些我都認了,起碼老天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但是,眼睛血管爆了是怎麼回事呢?我都不知該生誰的氣了。這靈魂之窗可不能關上啊。把這世界搞得朦朧一點我還能接受,反正這世界有時是朦朧點比較可愛,但我也不能戴着隱形眼鏡、外加老花眼鏡,還滿眼充血啊!這樣吧,我下決心離電腦遠點,我意思是,等這篇感言寫完後,iPad、手機都少看,堅持休息……老天保我窗明几淨,起碼保我能看着前方的路再走遠一些,走得再長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