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銘︰老年的傳說 - 劉紹銘

劉紹銘︰
老年的傳說 - 劉紹銘

梁實秋在〈年齡〉一文說他從前看人作序、或題畫、或寫匾,經常在署名時自報家門,把自己的年齡寫上去,「時年七十有二」、「八十有五」,或「九十有三」等等。這些長者坦蕩蕩的自招總令雅舍主人「肅然起敬」。說真的,在醫療不發達、生活苦哈哈的日子中,人活到七十歲已經不容易,居然能坐七望八,盡享天年,怎不教人另眼相看?
〈年齡〉一文見於台灣立緒文化事業有限公司出版的專輯《走過:老年書寫華文作品選輯》。跟這輯文字拉得上關係的,離不開生老病死的邊緣。人稱「沈公子」的台灣風流人物沈君山曾二度中風,幾成醫院常客,他平生曠達,生性詼諧,出院後以〈二進宮〉為題記述了一段段「浮過了生命之海」的診治經驗。正如他所說,「世上二度中風能活下來的本就不多,還能寫文章的就更少了,所以本文有些『獨家』的味道,彌足珍貴的。」
沈公子馬里蘭大學物理博士,清華大學理學院院長。據他所說,幸虧自己生來就有尋根究底的「科學家」精神,否則「二進」台大醫院之「宮」時小命早休矣。卻說沈公子經醫生診斷後,確認大血管沒問題,只是微血管栓塞,需要注射抗凝血劑。
加護病床應該是個嚴穆安靜的地方,事實卻剛好相反。大概因為大多數在病房的病人都不省人事,所以病房內的「白衣天使」聊起天來肆無忌憚。病房的設備,看來相當先進,因為最少在病床側有一個量壓劑,每二十分鐘量一次血壓,得來的數字在病床的對面顯示器顯示出來。在昏暗中的病人當然不會注意到這些數字,清醒中的沈公子卻閒着無聊,看到自己的數字驚人:「收縮壓」九十;「舒張壓」六十。(「正常值」的縮壓是一一○至一四○;舒張壓是七○至九○。)這還得了,沈公子當即找來當值護士,她看過數字後也嚇了一跳,找來住院醫生,他看過後也大為緊張,建議馬上為沈先生打升壓劑提高血壓。沈公子不肯就此決定,要徵詢主治醫師的意見。那時是凌晨二時,找不到主治醫師,結果找來另一位教授問了,他認為升壓劑不能隨便注射的。
那怎辦?住院醫師只好打電話給沈太太,告訴她「沈君山病危」,把她從床上拉起來。在等候她來院期間,大家閒着沒事做,住院醫生於是建議由護士用手再量一次血壓。這一次,人手操作量得的結果,「收縮壓」的數字是一三五,與常人無異。看來搞了半天,原來是機器出了故障。
如果當時沈君山聽從了住院醫師的建議打升壓劑,結果說不定就此一命嗚呼,或最少手足殘廢。生死之隔,原來就是一念之間的取捨。脫離危險期後想到「受了這般折騰,加護病房裏又熱又悶,睡在床上手腳不能動,護士們在外面嘰嘰呱呱,實在很生氣。昏迷的病人其實大多是有知覺的,只是表達不出來,而死亡時最後失去的是聽覺……。」
他想起李政道和楊振寧在西南聯大唸書時的老師吳大猷,老先生在加護病房昏迷了一個多月。去世前一星期,李政道特地去看他,病人眼珠還能動,在如此「加護」的環境中彌留,豈不更痛苦?沈公子說,「想到這裏,油然興起一種使命感,光自己生氣沒用,一定要把這些感覺寫出來,一方面替病友申冤,一方面也為自己出氣,或者還可促進醫院有些改進吧。」
上面說過,沈君山生性詼諧,胸襟曠達,遇到人生無可奈何的無可奈何時每能以近乎荒謬的幽默感去消解。美國雷根總統遇刺重傷,救護人員抬他上救護車時他神志尚清醒。他跟他們打招呼時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你們是不是共和黨?」雷根總統是共和黨人。他跟救護人員說的話,當然是開玩笑。他們即便是民主黨人,也不會中途暗殺總統的。有好事者把雷根這個玩笑列為「黑色幽默」。
沈君山二次中風送到台大醫院搶救,循例要接受多種體檢。他說有趣的是,他一路上過來,一直碰到實習醫生,每個人都用一支鉛筆在眼前晃來晃去,左晃到右,右又晃到左,讓他的眼珠跟着動,然後問他兩個問題:「你叫甚麼名字?三加二等如多少?」如此周而復始的像老式留聲機那樣提問着,到第五個練習生向他發問時,他煩死了,決定跟這位實習醫生開個玩笑,就說三加二等於四。拿着鉛筆在人家面前晃來晃去的小子嚇壞了。再問一次:「三加二耶,等於多少?」病人扳着快要麻木的手指,用茫然的眼光看着面前的年輕人,回話說:「三加二啊,等於四。」
書名取名《走過》,因集內四十多篇文章的內容都多多少少與作者人生某一階段的親身體驗有關。這些作者因此是「過來人」。書內有王鼎鈞一文,〈活到老,真好〉。據我所知,近年談老、耆、耋、耄的文章,以王先生這篇為行家轉載得最多。人到老年,視茫茫髮蒼蒼齒牙動搖,有甚麼「好」的?王老先生馬上告訴我們,他喜歡的作家如曹植,只活了四十歲。李商隱呢,也不過四十五,更不用說更短命的李賀了,才二十七歲。
王先生說活到老真好,還有一大堆理由。在他看來,人到老年,人生對我們已沒有甚麼秘密,因已通人言獸語。當年打得火熱的小女生忽然說「我不愛你」了,你苦惱一整年也想不出究竟來,現在她話未說完你已完全了解。因為,「謝天謝地,總算老了,跳出三界,不到五行」。
王老先生還高高興興的跟我們說,今天的電影比從前的好看。花也開得比當年燦爛。今天的年輕人也比我們那一代青年漂亮。在他眼中,要「活到老真好」得有先決條件:可別活得太老,害得百病纏身,長年卧床。這些事想來都可怕。王鼎鈞趁我們一不留神,筆錄一段說,有幾個中年人談論「你願意怎個死法」。一位女士說她希望在七十歲那年,「被爭風吃醋的男人從背後開槍打死」。王先生說七十歲的女人還能讓男人嫉妒得要死,「這是何等抱負!」但被人從背後開槍打死,事前無恐懼,死時無痛苦,又是何等設計!結果這位女士在「死法」的談論中的答案得到第一──雖然這實在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想法。
王先生說了半天「真好真好」,到文章結尾時忽然變了口氣改談「死法」,雖然有點煞風景,但也實在「首尾相應」。記得王先生說過活到老真好,但也別太老。甚麼是「太老」?太老就成了「滿臉皺紋、一把鬍子的初生嬰兒。」因此老了要學得能「捨」,能像佛家那樣,歡歡喜喜的捨。「該捨就捨,包括生命。在以後的老年福利法裏,應該有一條『安樂死』,」他說。
舊時到富貴人家賀壽,總得說幾句老套吉祥話。這不是「創意」的場合,話說錯了可能萬劫不復。「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就說對了,雖然要是你讀過英國桂冠詩人丁尼生的"Tithonus"(提托諾斯),當會想到祝賀人家「長生不老」實在是一種詛咒。
提托諾斯是希臘神話中特洛依城一王子,極得晨曦女神Aurora寵愛。她應他要求,取來「長生」藥給他服用,可她忘了帶來「不老」劑。結果是,王子雖然死不去,但身體衰老退化一如常人。因為自己「長生」,所有親朋故舊都相繼死光了,「訪舊都為鬼」,剩下自己"A white-haired shadow roaming like a dream,"一個白髮蒼蒼的影子像在夢中遊蕩。
"Let me go; take back thy gift."請放過我吧。請收回你的禮物,讓我像其他人一樣跟隨時限死去。可怕的是,提托諾斯想要求「安樂死」也不能,因為Aurora告訴他,"The Gods themselves cannot recall their gifts"──神賞賜過的禮物,不能收回。「禮物」一天在體內,一天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