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七零年起,我跟翁靈文相交,到他去世,共歷三十多年。他極低調,從不提家世,他本是翁同龢的後人,問他,總說「不提不提。」翁同龢乃同治、光緒老師,學識淵博,最為人樂道之事,乃為楊乃武平反冤案,開了尊重法治的先河。七五年,我在《大任週匯》任職,閒時寫文章賺外快,因對中國電影史有興趣,便想編一本。翁靈文要我參考程季華的《中國電影發展史》,並自薦當顧問。於是一老一少搭檔,日以繼夜編寫,通常是我寫好,交由他過目,遇資料模糊,拿捏不準,翁靈文便找岳楓爺爺幫忙,務求做到「真善美」。文章在《觀察家》連載,直到雜誌無力維持下去方止。那是十分愉快的經歷,我跟翁靈文許多時在尖沙咀「蘭宮」酒店的小咖啡館對稿,我喝濃咖啡,他啜香茶,偶然在座的還有佟林和王冲。而有關翁靈文的趣事,也就在這裏開展了。一個寒風朔朔的下午,我們幾個人又孵在「蘭宮」,談天說地,興頭正濃,忽地,侍者走近翁靈文身邊:「翁先生!請聽電話!」翁靈文一愕,跑去聽。未幾,興沖沖回來說「對不起!我先走一步,待會『仙宮樓』吃飯,不用等我了!」啥事體!走得這般急?佟林一把拉住不讓走,除非說出老實話。翁靈文甩不掉,實話實說「剛才鍾情打電話來,說家裏的小枱燈壞了,教我買個給她送去!」嘩!有沒有搞錯?佟林跳起來:「小野貓家在汀九呀!老翁!」從尖沙咀到汀九,那是什麼路程?交通隔涉不好走。翁靈文擺擺手:「阿佟!不行了,我得趕緊送去!」剛說完,人已不見,步速快過馬拉松跑手。
過兩天我問翁靈文那天怎麼了,鍾情有留飯嗎?翁靈文說「沒有!燈送到,她謝我一句,那夠了!」臉上甜絲絲。佟林、王冲嘀咕(做了觀音兵還沾沾自喜哪!)老翁就是那樣從不計較、樂於助人的熱心人。他喜歡女人,卻只限於欣賞,不僅善待鍾情,林黛、林翠、夏夢、葉楓,他都樂為她們造像,刊在《幸福》電影月刊。我曾陪他去過兩三次,敬謝不敏,那些大明星,難侍候,我沒耐性,翁靈文總訓我「關琦!做人要有耐性,你定不下來,文章做不好!」真是目光如炬,到現在文章還是不行。九十年代末,翁靈文的身體衰退了,他當「無綫」的公關顧問,每年十一月台慶,都幫忙籌劃傳媒晚宴,每趟都請我去,我見他一次比一次的衰弱,真為他擔憂。「翁伯伯!你身體咋啦?」每趟他都淡淡一笑:「沒事!死不了!」其實那時候他的肺部已出現了毛病。他去世的前幾個月,我為一篇文章找資料,跑到他「寶寧」大廈的家,進門,嚇呆了,一片書海,汪汪洋洋,地上、枱上、沙發上全是書,翁靈文佝僂着背幫我找,忙了好一陣,挖出一本舊書顫顫抖抖塞進我手:「關琦!好好寫!」這是我見到他最後一面,也是聽到的最後聲音。他去世我不知道,只聽翁午說了父親的遺言──「我有那麼多的朋友,我活得開心。」沒有隆重的喪禮,也沒追悼會,志摩說「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雲彩不帶走,書也沒帶走!
附言:翁靈文於二○○二年八月十七日病逝廣華醫院。享年九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