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的《天注定》拍得很辛苦,全國各地跑,最後跑到戛納,拿了個不大不小的最佳劇本獎。但是,電影沒公映,網上就流出了種子,賈樟柯很過意不去,說要自己賠償資方的損失。這樣厚道的編導,中國不多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賈樟柯的這點厚道,讓我覺得評論《天注定》有些艱難。
《天注定》還沒完成的時候,網上就有很多好評,歌詞大意是:只有賈樟柯敢用攝影機聚焦黑暗的中國。然後,影片出來,還是這些好評,用英國《衛報》句式來總結,就是:這部電影是對當代中國憤怒、痛苦而譏諷的俯瞰。
評論都沒有錯。甚至,如果賈樟柯把這部電影寫成小說,會比余華的《第七天》更好,因為余華的死人故事,沒有提供比社會新聞更多的觀察,而賈樟柯的殺人故事,倒更立體些,至少還跟中國傳統文化作了勾連。比如,在第一個故事中,姜武扮演山西一村民,因為村里煤礦被富豪侵佔,分利的願望得不到實現,個人尊嚴也飽受踐踏,終於,一邊村民在看林沖被高衙內逼上梁山的戲,一邊,他在獵槍上披上虎紋毛氈,現代豪俠一樣,出門把會計、村長和富豪幹掉了,殺得性起,會計老婆、趕馬人、門房也一起幹掉。
賈樟柯說他喜歡武俠電影,從小錄像廳泡大的,所以,最早聽他說「我要做一部武俠片」,作為同樣在錄像廳泡大的我們,真是非常期待。但《天注定》跟武俠片有關係嗎?在紐約亞洲中心,他說:「在這部電影中,他們都是『殘』俠,殘留的殘……這四個人在最後一剎那,他們試圖去重申尊嚴。當普通人進入危機,最後時刻變成俠。」隔了不久,他在另一次訪談中說:「這是一個否定暴力的電影。」
《天注定》保留了這兩種內在衝突的思路。第二個故事中,王寶強扮演的三兒,跟人物原型周克華一樣,是個徹頭徹尾的罪犯。他鄙視循規蹈矩的生活,「聽到槍聲才覺得不無聊」,別人放煙花的時候,他鳴槍給兒子看。他跟蹤從銀行出來的夫妻,光天化日下一槍一個崩了他們,然後乾淨利落脫身,駛摩托車離開。
在現實主義的意義上,目無善惡的悍匪王寶強和「俠」扯不上一丁點關係,同樣,動了殺心的姜武也配不上林沖的類比,第三個故事「服務員小玉自衞殺人」,也是在現實主義場景突兀地轉入現代主義表現時,趙濤成了「俠女」;至於第四個「打工仔小輝自殺」的故事,更是了無俠蹤。
這樣,為了既武俠又反暴,賈樟柯的鏡頭時而現實主義時而現代主義,姜武一會粗鄙農民一會憂鬱詩人,趙濤一會小三、一會蘇三;王寶強也是,一會周克華、一會周潤發。本來,人物的內在分裂也是可以的,但是他們分裂得太整齊了,就像電影所徵用的兩組符號,一組是林沖、蘇三和白素貞,一組是馬、鴨、蛇、魚,前者來自傳統,後者比較現代;更糟糕的是,《天注定》幾乎失去了《小武》和《三峽好人》中的「靈韻」,那種可以包容社會分裂或分裂人物的氛圍。用電影中的人物來舉例,就是具體的「韓三明」退場,修女像、耶穌像和毛澤東像登場。
我熱愛「韓三明」,他在賈樟柯的電影中出沒,讓人覺得這個世界不會馬上沉淪,他是一種保障,彷彿世界盡頭的燭光。對於中國人來說,他悄無聲息的存在,比上帝帶給我們更大的安全感,因為他是這個時代的正常體溫和默默心跳,有時候,甚至足以彌合歲月的巨大裂痕。但是《天注定》中的韓三明稍縱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各種令人焦躁的時代符號,溫州動車事故、女局長的一百個LV包、夜總會裏的制服誘惑等等。這些符號好像全息,其實單面,遠不如一窮二白的韓三明更能全方位說明這個社會,但韓三明被符號蓋住了。
賈樟柯曾經說過一句話,我印象很深,「當一個社會急匆匆往前趕路的時候,不能因為要往前走,就忽視那個被你撞倒的人」。《天注定》的原初構想,應該也是想扶起那些「被撞倒的人」,就像《小武》曾經扶起過一代「小武」。但是,當電影扶起姜武、扶起王寶強的時候,被所謂「殘俠」撞倒的無辜人,那些死於非命的老百姓,是不是就萬劫不復了?
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這部影片不公映,也好。說完這句,我向賈樟柯鞠躬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