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們家有過一棵聖誕樹。樹枝由主幹向四面八方伸展,看着寬舒,而又硬挺,下闊上窄,整體好似寶塔,頂端鑲一粒銀色的五角大星。藍色的針葉,短而密集,掛上串串燈泡和其他裝飾之後,五彩繽紛,煞是好看。
那一年,父親恰好出差,到遠東出席甚麽研討會去了。老媽忽然成為一家之主,她對那時還相信聖誕老人不疑的我說:走,陪我去挑!
往年,每到聖誕節,看見朋友家客廳裏的聖誕樹,不知有多羨慕,尤其是樹底下堆滿了花花綠綠、大大小小的禮物盒,心裏好難過,為甚麼人家爸媽那麼愛自己的小孩,我們家的大人卻這麽吝嗇?
後來,大一點了,有次聽見爸媽爭吵。媽媽的話,現在記不得了,爸爸的話,到現在也忘不了:
「我們家,一不信教,二不鋪張浪費,搞這種玩意兒幹嗎?」
所以,我很早就明白,我們家所以從來不過聖誕節,從不考慮聖誕樹和聖誕禮物,都是因為老爸的關係。
老爸恰好不在家,我們家就正常了。可惜正常的時候不多。
那唯一的一次,因此,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
這事還是磊弟先起的頭呢。他那時上託兒所,大概是教室裏面的節日佈置吧,他有樣學樣,找到一隻襪子,掛了起來。身材不夠高,只能掛在火爐前面的鐵柵門上。我一見就知道,爸爸不在家,媽媽可能比較好說話,立刻也掛了一隻,順便把磊弟的那隻,一道挪到火爐台上面,用我們的相框壓住,讓襪子垂下來。
這個信號,媽媽不可能不明白,第二天,是個禮拜六,吃完中飯,就說:「這是我們的秘密,答應我,不跟爸爸說,我們就去買一棵聖誕樹,好不好?」
這話應該是對我說的,磊弟那時才三、四歲,知道甚麼秘密不秘密呢。但是,我真是一下子就覺得自己很重要,好像能守秘密,就是大人了。
我們那棵聖誕樹,叫做「科羅拉多藍雪松」,這個名字,當然是長大以後從老爸那兒學來的,他當然是甚麽花甚麼樹都叫得出名字。我之所以能記得,而且自信絕對正確,是因為那棵樹,特色鮮明,尤其是藍色的短針,又硬,沒有別的樹像它,手碰到都感覺刺痛。藍色寶塔披上雪條,金鈴滿掛,銀絲纏繞,樹下是彩色包裝的禮物,燈一亮,彷彿深山雪地發現的寶藏,晚上做夢更美。
當然,更難忘記的是,老媽接到老爸從香港打來的長途電話,說是會議雖未完全結束,但他離家太久,決定在除夕那天,提前回來。
我們匆匆忙忙,摘下樹上的裝飾,清除盆裏的水,地毯上的碎針葉,一大兩小三個人,合力把那棵聖誕樹搬到馬路邊。幸好除夕前一天有人收垃圾,終於瞞天過海、毀屍滅迹,老爸一直到今天,從來沒有發現。
我們家第一棵聖誕樹,從頭到尾,一共存在六天。
那六天,磊弟跟我一樣,晚上不肯睡覺,早上絕不賴床,看着聖誕樹,眼睛都不敢亂眨,深怕錯過了聖誕樹上下左右飛翔的小精靈。
直到現在,我都不明白,磊弟那個時候,怎麽懂得守秘密呢?他難道那麽早熟嗎?
老實說,我童年的記憶裏面,真正快樂輕鬆的日子,的確不多。
同輩朋友常說,你們姐弟倆的中文程度,真是少有,可得好好感謝你們的父母,不是他們辛苦教導,怎麼可能?在我們所謂的「華人第二代」之中,能講幾句中國話,認幾個中文字的,就算是多元文化的代表了,而我們姐弟,不要說日常會話,跟爸媽談,幾乎完全不用夾雜英文。我不僅讀中文報紙,台灣、大陸的文學創作,也不陌生。磊弟讀書沒我那麽勤,但他至少讀得懂武俠小說。這在美國華人第二代,何止是鳳毛麟角,恐怕有些白人「漢學家」,也未必具備我們這樣的日常應用能力呢。
然而,你可知道,我們是怎麽走過來的?
現在,我已經是為人父母的中年人了,回想起童年學習中文的過程,照理說,歲月累積,反芻推敲,心理上,不該有甚麽不平衡才對。然而,總有一點甚麼,好像餃子裏面吃到一粒疙瘩,就算是麵疙瘩,本能反應,非吐不可。
這並不是說,父親教我,採取了甚麽強硬的手段。
他其實是很有耐心,很有方法的。教學的內容和順序,顯然深思熟慮過,跟我們這裏的一般中文學校,完全不同。不是一開始便小貓叫,小狗跳,一二三四,上下左右甚麽的。
我三歲壠蒙,四歲不到,唐詩宋詞,背誦如流的,已經五十多首。接下去,《古文觀止》、《論語》、《孟子》,高中畢業以前,四大古典小說,全讀完了。然後是「五四」以來的白話文。當然,限於魯迅和周作人,其他的,他看不上眼。
父親教我的頭三個字,如今反思,就暗藏玄機。
頭一個字「國」。父親的講解,從畫圖開始。我那時當然不知道甚麽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隸楷行草。只覺得好玩。
接着是「家」,然後才是「我」。
配合這三個字,我首先會背的三首詩,依次是:杜甫《春望》的頭四句。李白《靜夜思》和孟浩然的《春曉》。
我的名字,反而是在我背會了十幾首詩以後,才學會的。不過,學會以後,我真的好喜歡。我的名字裏頭,有三個太陽呢。
家裏來了客人,飯後餘興節目,有的小朋友唱歌,有的彈琴,有的跳舞,我一定被用來「壓軸」。我們的表演方式很簡單。爸爸隨便選哪一首,第一句沒念完,我就背出全詩,簡直電腦一樣,隨便敲一個鍵,就出來一個網站。
大家叫我「神童」。可是,沒有人知道,這個「神童」,是如何創造出來的。別的孩子用在學鋼琴、小提琴、芭蕾舞、游泳、打球和各種各樣活動的時間,父親都幫我一筆勾銷了。
我現在說的,全是事實,聽起來,好像我這個老爸有點不近情理,像個怪物,其實,我小時候從來沒有這種感覺。直到讀大學離開家,父親對我,不要說體罰,連大聲罵都不會。他只是好像有用不完的時間,我放學回家,他經常等在那裏,放下書包,他便領我到他的書房。
我說:「你可知道,我們是怎麽走過來的?」乍聽好像抱怨,好像受了壓迫,吃了苦。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們無法想像的是我這個父親,他是一個表面看來溫文儒雅的大學教授,別人眼裏看不見的是,他一旦決定要做甚麽事,天底下幾乎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改變他。我的「中文造詣」,就是在他這種綿綿不絕的意志力的貫徹執行下,年復一年,排除了一切外在干擾,和尚修行一樣,日積月累,成就了人們眼中的「奇蹟」。
磊弟的經驗,我沒跟他仔細談過,但我感覺,也許因為他是男孩子,父親的「教育」,好像不如我接受得那麽順利。
磊弟的反抗,我想,應該是他十一、二歲那段時間,就開始了。在那之前,我記得,磊弟跟我「搶」爸爸,還使了不少壞呢。
他知道,要想跟我拼背書,拼作文,那是不可能的。他就想盡法子破壞。
不過,究竟是男孩子嘛,他倒是很少告狀。
很小,我就發現,我的作文本子,偶而,有些地方,被人惡意塗改。塗改的方式,一看就知道,決不可能是我自己的手筆。父親當然明白,誰在那裏搞鬼。罰站兩、三次以後,惡意塗改沒有了。過了些時候,有一天,整個本子不翼而飛。
剛寫好一篇遊記,有點得意,就等爸爸回來講評。文章裏面,這次不簡單,用上了不少剛學會的名句,「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甚麽的,甚至費盡心機,硬把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也套上了。其實,我們學校安排的旅行,不過是在近郊水庫附近的州立公園大草坪上野餐罷了。所以,我把「大漠」換成「草坪」,「長河」改為「水闊」,爸爸即使不讚美,也不得不對女兒的用心,說幾句好話吧。
老爸到家,我怎麼都找不到我的傑作。
這件事,我記得特別清楚。因為,那年春節,家裏大掃除,母親在她塞得滿滿的五斗櫃底層最裏面,翻出了我的作文本。
老爸震怒,祭出家法。我們家的家法,是父親平常寫字壓宣紙的一條竹鎮,長一呎,厚約一吋,竹皮貼於紫檀木,相當沉重,上面刻着趙樸初的書法:染絲何必悲,守黑良可喜;吐納煙雲興,揮舞龍蛇起。因為不算初犯,老爸下手不輕,一面打,一面說:男子漢,大丈夫,鬼鬼祟祟,丟我簡家的臉!
老媽求情,反而挨罵。
「都是你寵的,你要他長大了,偷雞摸狗?」
眼看他的小手,一下子紅一下子白,我約制不住身體的顫抖,跟磊弟一道跪下了。
從頭到尾,他沒哭,也沒求饒,只是咬牙彆嘴,不吭一聲。老爸沒抓他的手,他也不縮回,徑直伸在那裏。
那個手勢,彷彿驕傲,成為某種標誌。每當回憶我們的青少年時代,那個手勢,總驅之不去。
父親對磊弟的管教,確實嚴厲得多。他的反抗,也每每讓我吃驚。好在,這些日子,都過去了。
不愉快的,過去了。有個硬疙瘩,至今無法消化。
背唐詩宋詞,練習書法,學歷史地理,所有這一切的教育內容,我都沒話講。老實說,我還蠻感激的。我服務的這家博物館,雖然不以東方文物為主要收藏對象,但偶而還是會碰到這方面的問題,我便儼然成為專家了。要不是我有這些條件,當年多少人競爭,輪得到我嗎?
但是,始終想不通,為甚麼老爸,從小培養我們,跟人家家長不同。他從來不覺得,我們交朋友,追求快樂,融入社會,有多重要。
他為甚麼一定要我們跟他完全一樣,不能做美國人,只能做中國人?
現在,既然都搬過來了,聖誕節不能不過。四個孫兒女都在盼望,老爸,你大概沒法反對了吧。
卻怎麼都沒想到,老爸雖然妥協,勉強答應在他的客廳,由慧芬和我負責,佈置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棵聖誕樹,然而,有一個絕不妥協的條件:
這棵聖誕樹,必須活的進來,活的出去。
明年春天,他要親手種進新居的地裏。所以,街上賣的不行,得開車跑遠一點,直接到苗圃去挖。而且,要考慮好樹形樹色,尤其是,他說:我還得活二十年,要選那種禁老的,有些常青樹,越老越難看!
結果挑了一株冷杉,據父親說,跟我們老家山嶺上的樹種,有幾分類似。
「以後,每年都買這個種,十幾年就成林了。」他說。
我不免有那麼一點兒不舒服的感覺。為甚麼買棵聖誕樹都想得那麽長遠,我跟磊弟的成長歲月裏,多少把我們自然生長的水土,隔斷了吧。
怎麽毫不疼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