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人:柏林影帝廖凡 等待是演員的宿命 - 鞠白玉

非常人:柏林影帝廖凡 等待是演員的宿命 - 鞠白玉

廖凡臉上自帶一種邪氣,像是從少年到中年就一直叛逆過來。但他日常裏又有種木訥和拘謹,四下環顧一番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來表達自己。內心豐饒情感激烈,這些都在他的戲裏,他在每一個角色裏一點點釋放着,「聽說好演員平時生活中就得憋着點勁兒,不能太放了。」他對自己這種天生的封閉感有認同。
廖凡擔心人們把他形容成一個苦盡甘來的人,「我真沒吃過甚麼苦。我等待過,但那是應當的。」等了20年,四十不惑的第二天,他得了柏林影帝。沒有任何一種生活是浪費的,對於演員來說。他準備好了,所以這個時刻必然到來了。他覺得這是生逢其時,「怎能說我是苦的呢。」

記者:鞠白玉

在哈爾濱近零下30度的片場,是蓬頭垢面鬍子上淨是冰碴的演員廖凡,他暗自覺得似乎某一個階段要告別了,又有新的東西要來臨了。這種冥冥中,他並不知其因。不管在《白日焰火》中的拍攝多艱難,要把多少生命裏最深處的東西發洩出來,也不管這樣的付出有沒有結果,甚至不管這片子的命運如何,他都將這個角色視為禮物,一個送給自己40歲生日的禮物。這種盡透淋漓他等了許久,這不關乎功與名,這關乎一個男人、一個男演員的轉折點。轉向何出去呢,他心裏是未知。
本是他暗自心裏想的東西,結果這禮包拆開來卻是滿天的煙花久久絢爛。在40歲這年,憑《白日焰火》中的警察形象,廖凡拿到柏林影展的影帝。
在此之前他還不算作大陸影壇裏的明星。如果明星是我們通常指的那種高票房號召力高曝光率高片酬的演員們。可是廖凡在文藝片影迷裏有十足的份量,那些在街上一眼認出他喊他名字的人,多是獨立電影和戲劇舞台的觀眾。
他也不是第一次擔當男主角,之前他主演過劉奮鬥的《綠帽子》、《一半海水,一半火焰》,那種叛逆的歇斯底里的小人物與失敗者形象令人印象深刻,那也是廖凡比較偏愛演繹的角色。但這兩部電影都注定無緣國內院線,僅是以盜版DVD的方式在文藝圈裏流傳。
廖凡作為華誼兄弟的簽約藝人也並未有機會出演重頭角色,但是這種配色的光芒總是閃耀其中,他可以飾演革命者,飾演同性戀,飾演土匪,只要給他幾分鐘他就可以把人物演的通透。
但似乎大陸的商業影壇並不需要一個演技精湛的男一號,眾多商業片裏的男一號完全由外形靚麗的奶油小生們佔據了。一個演員的自身造詣和努力有時與他的所謂成功毫無關係,但廖凡這種人的成功卻與他的多年磨練有着必然關係。這是一種一條路走到黑的決心,甚至在他最低迷最黑暗的時光裏,他也不曾想要去出演一個單薄無聊的角色。
《白日焰火》是電影圈異類的勝利,這種人注定是獨行俠,注定是老實巴交有着如同手藝人般的耐心,商業洪流滾滾視而不見,活在自己相信的世界裏。

二月於德國柏林贏得影帝寶座。

《白日焰火》
他形容《白日焰火》是一部黑暗的電影,他總樂於選擇文藝導演的作品,那種角色更人性更紮實。對於得獎後的演藝生涯,他表示還會更多的選擇此種類型,並隨時願意回歸話劇舞台。

《白日焰火》

心知做演員是清貧

廖凡一回國就要應付宣傳,本來就寡言的他就更加結結巴巴忙着迴避。拿了獎他心裏當然是高興的,但那種興奮他說只有幾分鐘,「別說我矯情,從柏林一回來我就真的沒有感覺了。」
他認為得影帝之後的好處就是有更多餘地挑角色了。但其實在他還沒甚麼資格挑角色的那些年他也仍是挑。同樣做戲劇演員出身的老父親有時都會放下清高對他說:你應該去掙點錢了吧。
廖凡的演藝世家給他一種表演基因和血統,好像他生來就注定如此一條路,沒甚麼其他可能。考上海戲劇學院的時候他並不是尖子生,甚至很勉強地考上了。他那時胖,孤僻,羞澀。但心裏也有一種自負,家學淵源加上自身對表演的理解,他不會被埋沒。
1993年級的表演系還沒有受到明星制和商業化的衝擊,能考到上海戲劇學院的演員全是抱着戲劇夢的,這種行當和大明星毫無關係,選擇這一行,心裏知道清貧是肯定的。但都有着一種傲氣,「做好了,就是藝術家。」他感念那時的環境,讓人心不浮躁。
他的同學李冰冰和任泉自大學起就以偶像臉蛋拍廣告掙錢時,他還在排話劇,到同學都畢業去演影視劇時他仍在排話劇。他是那一屆裏最能適應寂寞的人,回想起來他又說:不適應又能如何?
他自認性格是沉悶的,不擅表達不樂於交際,吃了表演這口飯,他全部的自信和釋放的通道就只在舞台上。畢業後分到國家話劇院,做三級演員。目前仍然是三級。
像Kevin Spacey和Cate Blanchett,戲劇出身的演員對舞台是念念不忘,廖凡這些年仍在尋找回到話劇舞台的機會,像他和劉若英出演的《半生緣》,他演世鈞,片酬低,但過癮。他形容那也是一種充電。

《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十二生肖》

《幸福額度》
得過獎,也與多位巨星合作過,廖凡承認身上有自負的一面,他相信他的演技。但他不抱怨過往,那是一個男演員必須經歷的等待。

不想得獎是有病

1998年剛有偶像劇,《將愛情進行到底》捧紅了徐靜蕾和李亞鵬等一大票演員,扮演癡情漢的廖凡卻沒能擠進這班紅人車,他仍是多出演影視劇的配角。他在趙寶剛的情戲裏也屢屢亮相,性格亦正亦邪,但仍沒紅。喜歡他的人說這是苦命的演員,根結在哪兒無人知曉。
廖凡本人的氣質裏有一股強烈的反骨氣息,塑造的形象也多為此類。戲劇功底讓他優越於其他演員的演技,但並不能帶來運氣,他跟要好的同行也探討過,「好像人生就是要等。在等也不知道。但又不能消極等待,得時刻準備好了。」
成功也不是做大眾明星,心裏憋着一股勁的演技派都明白,他們是需要一個好角色。劉奮鬥拍《綠帽子》給他的角色原本不是那個歇斯底里的主角,是他強烈要求出演。「心裏有種東西想要發洩出來。」青春裏的躁動和鬱悶他一點點在角色裏找到表達的通道。
《綠帽子》口碑不俗但無緣院線,甚至在新加坡得了最佳男演員獎廖凡都不知道。那獎盃在運送回來時還損壞了,當時這份名譽感和他相隔甚遠,他找不到一點成功的感覺。
憑《一半海水,一半火焰》他也進過2008年金馬獎的最佳男演員提名名單,鏡頭對準他時他腦袋也熱過,「哪個演員不想得獎,那是有病呢。」那屆獎盃給了同樣是內地演員的張涵予。
《思凡》、《戀愛的犀牛》、《死無葬身之地》都是內地名導執導的前衞話劇,廖凡演得出彩,小眾都認他,但離大眾的距離總是隔着他的一部命中注定的戲。

摔下馬背受傷兩年

廖凡出現在時裝大牌秀場上也自如,一身精緻緊身紅西裝,走名利場的紅毯,他當成是一種演戲。脫掉衣服換上拖鞋T恤他和幾個要好的朋友在街邊喝啤酒吃排檔,他樂得過這樣的小日子,進退自如。Rave party或是搖滾現場他常露面,說是總想接地氣。「年輕時不想過『普通人的日子』,總覺得那樣庸俗,到這幾年就渴望小日子。平時在外拍戲回到北京老覺得自己是這個城市的陌生人,心裏覺得可怕,特別怕丟失了生活。」
他和編劇霍昕相戀多年,二人平時牽着手散步去咖啡館閒呆着,有年輕影迷過來打招呼,送上一張為他畫的素描像,他客氣又靦腆,連番說着感謝,誠懇意切的。
都說他文藝,他自己也不知道文藝氣是從哪說起,他愛音樂愛閱讀,愛演劍走偏鋒的另類角色,愛演前衞戲劇,為人低調性格清冷,有一個才華橫溢的女朋友——活得自我,也是文藝氣。
「說不着急也是謊話,我急得很,30到40歲一眨眼。」好在他父母都是同行,知道演員難得心態從容,從不讓他往名利場上奔。
「我急的是老覺得自己還差一截,我不抱怨這商業環境,我抱怨過自己,怪自己還不夠完整。」拍《建國大業》演朱德,他兩度摔下馬背,肩膀和頸椎嚴重受傷,養傷的近兩年時間裏他低迷起來。
低迷時期裏遇到導演刁亦男,看了《白日焰火》的劇本,心裏認定了那警察非自己莫屬。「那年冬天哈爾濱沒下雪,導演說那不拍了吧,等明年下雪。這年頭有哪個劇組肯這麼等?」他也有這樣的閒情等,話劇舞台出來的人都有一種耐得住寂寞。華誼公司對他也沒有要求——「你愛怎樣就怎樣吧。」他沒有高密集的片約,他等得起。
《白日焰火》成全了廖凡,同時也拿到最佳影片獎,「一聽說入圍了我就有預感。」可拿大獎對電影人來說都不是一勞永逸,那不意味着從此後電影就不再艱難不需等待,至於廖凡,他仍然在在一個男演員的被動的宿命裏——一個好導演,好劇本,好角色,好發行,好的時機——但他必須做好準備。這個獎的要義是他有一個機會證明自己。
《白日焰火》即將在20日全國公映,也是廖凡首個擔當男主角的電影公映,他笑道:「這可是拿了『龍標』(內地電影放映銷售許可證標誌暱稱)的,這是我們全體電影人的勝利。」

廖凡慶幸是在40歲這一年遇到這樣的一個警察角色,這角色所需要的內心情感符合他當下的表達需求。如果是在他更為年輕時他無法駕馭,也意味着和這個角色的失之交臂。

廖凡

1974年出生自湖南,1993年考入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國家話劇院演員。戲劇代表作《半生緣》、《戀愛的犀牛》、《死無葬身之地》等,電視劇代表作《像霧像雨又像凡》、《好想談戀愛》、《將愛情進行到底》等,2005年以《綠帽子》獲新加坡電影節最佳男演員獎,2008年以《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獲金馬獎提名,今年以《白日焰火》獲第64屆柏林影展節最佳男演員獎,成為首位華人柏林影帝。

作者:

編劇、作家、北京滿族人,十年來致力於推介中國當代藝術、詩歌、音樂、獨立電影,訪問超過五百名各藝術領域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