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遲來的悼念 - 沈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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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回首,已是一生」,近日沾得此二句,正好用來追念翁伯伯靈文。一九五八年一個夏天,母親清早忙碌起來,搞衛生、上街買菜,看情況,家有稀客。迨下午兩點,父親跑到陽台俯望,不到五分鐘,轉身喊:「瑪莉安(我母英文名)!老翁來了!」我跑到陽台看,一輛黑色小轎車剛停好,車廂裏走出三個人,兩男一女。其中一個中年男人,脖子掛着照相機,背後年紀稍輕的男人筆挺西裝、挽着穿深色套裝的女士一同走了進大廈。父親很興奮,搶先母親一步打開大門,電梯門方壠,父親走上前接迎:「老翁呀!好久沒見哪!你好!」老翁托了托照相機回應:「老葉!你好呀!」一邊跟後面那對男女進了屋,坐下,父親忙介紹母親。父親口中的「老翁」便是翁靈文,他也作介紹「王植波先生,這是他太太翁木蘭。」我那年十歲,站在一旁看,翁靈文端正溫文,王植波韶秀清雋,翁木蘭馴雅雍容,看得出來客都是很有教養的人。那天,翁靈文為父母親造像,看到了我,招手說:「小弟弟!我也替你照一張。」我就站在壁爐旁照了一張像,此照今日仍存,偶然翻弄,想到昔日光景,而今已跟翁伯伯陰陽相隔。
聽父親說跟翁靈文是老朋友了,相識於三六年,因抗日而結緣。當時,喬冠華(也就是日後中共的外交部長)組織了一個話劇團,上演愛國劇目號召抗戰,父親跟翁靈文都是劇團成員,翁靈文當男主角,父親任美工,做佈景,合作無間。三七年太平洋戰爭爆發,父親跟翁靈文更忙於話劇事宜,交往頻繁。中共得國後,喬冠華三番四次邀父親和翁靈文回大陸,建設新中國,兩位智者都婉拒了,寧可建港。文革起,神州滿目瘡痍,生靈塗炭,父親惋惜時局,也為當年的決定而慶幸。說野了!還是說回翁靈文初到我家的情況吧!照了像,客人就偕父親、母親到對面金舫酒店的游泳池游泳。黃昏飯畢,適巧王植波叔叔坐在我身邊,殷殷垂問我的學業。我已唸小五,功課不錯,王植波就叫我寫幾個字讓他看,我隨手在白紙上用鋼筆寫了「邵氏俱樂部」五個字,他一看,眉稍抬,訝道:「喲!小弟弟!儂字寫得弗錯!」王植波說我的字有點根基,母親順水推舟要我拜王植波為師,我立刻站起,捧着小茶杯,恭恭敬敬地說:「王叔叔!請你多教我!」翁靈文從旁插口:「關琦(我的真名字)!你好福氣,王叔叔是鄧散木的高足呀!快叫老師!」我如夢初醒,連連叫了三聲「老師」,逗得王植波同翁木蘭笑了起來。可我從沒跟王植波學過字,只是臨他送我的鋼筆書帖自學。那次別後,王植波便忙於影事,當了男主角,跟樂蒂合演了《兒女英雄傳》,他演安公子,古裝打扮,玉樹臨風,洵乃翩翩濁世佳公子。我跟母親到灣仔蘭杜街「麗都」戲院看首映,母親說:「你看你老師多帥!」惟我師並不長壽,六四年隨陸運濤赴台參加亞洲影展不幸遇上空難,得年僅三十九。父親因此事失眠了好幾天,他痛失了一位好搭檔,他曾邀請王植波為馬哥孛羅酒店題壁,獲得嘉道理爵土高度讚揚。陳定山最喜王植波的字,稱曰「蓬生麻中,不扶自正」,秀中帶勁,非尋常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