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綃紅:碧眼兒日記 - 邵綃紅

邵綃紅:
碧眼兒日記 - 邵綃紅

洵美轉而想起,別看佩玉平時不動筆,她的文筆還是不差的。洵美當年為了求學,離別親人赴英。在劍橋,每當接到心上人的來信,他的心合拍地跟着她秀麗的一撇一捺跳動。她平實的語句隱含濃濃的羞澀,和他心底裏的思念聯通;那些藏着愛與情的字眼正好填進他的詩句;借着佩玉的文采,他寫成的詩稿堆滿書篋。一九二九年,洵美結束了《獅吼復活號》,辦《金屋月刊》。傅彥長為創辦的《雅典》來索稿,自然應當捧場,給他那短篇小說《手心裏的景象》實際上是佩玉做的。那正是新婚燕爾,閑暇中跟佩玉聊天,她說起一段趣聞,洵美被情節打動,提出可以寫成文章。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洵美再添油加醬,最後佩玉整理成文。佩玉雖然沒有進過學校,但從小府上延聘中英文教師,天資聰明的她,讀書用功,這篇文章寫得頗為生動,刊在《雅典》第二期。因為有洵美的幫助,她用了筆名「盛浩文」。那時洵美常用筆名「浩文」。當時夫妻倆胡編瞎謅實在有趣,現在想起來還回味無窮。(一九七七年廣西師大出版的《二十世紀中國作家筆名錄》收錄了盛佩玉,筆名盛浩文,可見「盛浩文」發表的文章不止一篇。)
這時洵美耳邊又響起佩玉的軟儂的輕言輕語,不禁憶起在《論語》刊出的那篇〈碧眼兒日記〉。這本幽默雜誌一九三二年創辦之初,朋友們十分起勁,但是大家落筆來寫幽默文章,還是在探索之中。洵美當時正在讀Anita Loos的Gentlemen Prefer Blondes(《紳士喜愛金髮女郎》)。那本書是一九二五年出版的,用美國姨太太的口吻,敍述遊覽英法奧諸國的感想,妙趣橫生,實在是諷刺姨太太心理最成功之作,當年一出版,博得社會一致稱譽,男讀者更不必說了。洵美越讀越有味道,覺得幽默極了,不時笑出聲來。佩玉看他讀着笑着,探問究竟。洵美便一面讀一面譯,可是佩玉聽了並沒有笑。他自己也感到,用國語譯出的語句沒有他讀原作體會到的趣味。他岳母是蘇州人,坐在一旁聽不懂,佩玉就一句句用蘇州話繙譯給母親聽。洵美聽了倒感受到了他讀原作的滋味。譬如:「陶老三昨天和我一起到了巴黎,真好啊。」用蘇州話就不一樣:「陶老三昨日搭奴一淘到仔巴黎哉,真正好得來。」「……你只要想想張家姨太太纏起男人來的樣子,小姑娘實在要嚇壞的。」蘇州話說起來:「倷只要想想張家姨太太俏起男人來格樣子,小娘唔家子實頭要嚇煞格。」於是,洵美橫下心來,要全篇用蘇州話來繙譯。這可是一個大工程!洵美祖籍浙江,三代居滬,不會講家鄉話,家裏人說的都是一般上海話。嗣母史夫人是北京人,所以洵美能說一口標準的國語。洵美的生母是盛宣懷的女兒,祖籍常州,說話帶一點常州口音。佩玉是盛府的孫女,自然也一樣,但因她母親的影響,佩玉也能說點不太地道的蘇州話。所以洵美這樣別出心裁來繙譯這篇趣文,常常必須討教老太太,還要借助佩玉從中幫助,就這樣用功,還不怎麼地道。譯出來要寫,工作量更大,好些蘇州的口語沒有相應的字眼,他必須想出合適的同音字。苦的是還有一些根本沒有讀這樣音的字,他得專門創造,如「不要」,蘇州話讀「fiao」,他專門叫印刷廠刻製了個「勿要」的鉛字。「不曾」蘇州話讀「fen」,刻了個「勿曾」的鉛字……。可以想像得出當時在繙譯的過程中製造了多少家庭歡樂。洵美先用國語通篇譯好,讓佩玉熟讀,然後要分段改成吳語(蘇州話)。一次次請盛老太太上座,聽佩玉一句句用蘇州話說,同時進行解釋。洵美則在一旁像導演那般,說明這個人物的身份和性格,在這場合說這句話的心情和腔調,讓老太太表達,一次次調整到位。這喜劇般的故事本身就笑話百出,從英語移到吳語,這演練期間,常常引得三個人笑得直不起腰肚皮痛。三個人都需要極大的耐心,反反復復,從纏不清到纏清,一天接一天。那個時候沒有錄音機,洵美只好抓緊地用英語拼音速記,他試着一個個詞不放過。兩頭都吃力,最辛苦的是佩玉,這個做擺渡的中間人。成文之後,再度讀給岳母大人聽了定稿。這篇繙譯他做得很成功,同時,對吳語的研究下了一番苦功。他挑了最有趣的第四章來譯,就花了好幾個月。刊在《論語》,蘇南一帶的讀者深悟其中妙旨,拍案叫絕。原作暢銷,在美國一九四九年改編成舞台音樂劇。一九五三年,二十世紀福克斯電影公司拍攝成喜劇,瑪麗蓮.夢露主演。那性感的美女哼着歌,扭着腰肢行進的後影,不但讓影片中的老色鬼一飽眼福,也給廣大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
前塵往事洵美一一回憶,我們分享喜悅共度患難,從事出版事業的苦樂真是難以言表。這些年不斷搬家,搬到新家,佩玉總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布置好我的書房。戰爭使我們的家越搬越小,她總是一次次默默地為我創造寫作環境。每當我坐定在桌前,她就知道我在構思,體貼地為我備好茶水、香煙,關好門,叫孩子們不要笑出太大的聲音打攪。酷暑,她坐在一旁為我打扇。看我靠在椅子裏睡着了,便把燃着的香煙頭丟進痰盂,輕輕把絨毯蓋在我身上。這些切身感受在十年前的《我的書齋生活》裏有描述。「……想到這種情形,我便十二分慚愧;一個人究竟不應當自私到這種田地。寫文章,讀書,本來是最個人的事情,也許老婆可以了解你工作的價值;可為她們想,總是一種無謂的犧牲。你工作的時候,她們不好意思來纏繞,工作完了,你又得休息。嫁給你一百年,至多只有五十年在一起。尤其像我這樣喜歡惹是招非的人,白天不在家的時候多,回家便找書讀;書拿到手,電話又來了。朋友又喜歡要我寫文章,因為我最明白編輯的痛苦,要兩三千字我總肯為他趕寫。……我的客人又多,……」真的,佩玉確實了解我全身心投入的文學事業的價值。她跟我一樣,出自富貴之家,然不尚虛榮。她惜物如金,然不圖奢華,除了出門做客,從不刻意打扮。她說得對:榮華富貴、山珍海味我們享受過,功名利祿是過眼雲煙。金銀珠寶、豪華屋宇都是身外之物,「少了這些,又何損我的顏色!」她跟我一樣,重才不重財。她看重我的,是我認真做學問,是我終生追求文學的大志。她從不埋怨我一頭栽在書本稿紙裏,全不管家務兒女;也從不埋怨我為辦出版用空家產。她柔弱的肩膀承擔的何其重啊!戰爭使家產損失慘重,但她處變不驚,應付裕如。這次,她居然大顯身手,讓工廠恢復生機;居然沒有我,她能讓讀者重新看到停刊了九年的《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