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歐語言的語音變動起來頗為複雜,但是並非無迹可尋。拙著《英文字母與讀音解難》的重點之一,就是討論這種二音變的規律。該書去年在商務印書館出版,我曾答應了要作一些介紹。現在試以「亨利」這個西洋男子名字為例來講一下。
它在意大利是Enrico(歌王Caruso的名字),在莎劇中英皇亨利五世做皇子時叫做Hal,這兩個字形竟無一字母相同。不過,這樣兩個字形的產生卻都是規律性語音變動的結果。讓我們來檢看一下這些規律。
(一)這名字的拉丁字形是Henricus。分析起來,除去表示男性的字尾-us後,字的幹中四個輔音依次為H、N、R、C(=K),亦即是/h、n、r、k/。
(二)完全保存着四輔音的,是那些日耳曼語字形,如Henrik(挪威文豪Ibsen的名字)和Heinrich(德國詩人Heine的名字)。
(三)英文Henry只保住前三輔音,失了末尾的/k/。這是字尾脫音的常見現象,本書會一再講到。
(四)法文Henri在字面上仍保有H、N、R 三個字母,其實字首的H已失了音。字首失音與字尾同樣普通,尤其是H。
(五)拉丁生出來的南歐語文,H有普遍性的失音現象(見第九章)。意大利有個無H的Enrico,西班牙有Henrique和Enrique,都只有/n、r、k/三輔音。
(六)回頭看英文,Henry在產生Hal之前,須先變成Harry。在這一步上,輔音/n/在字的中段脫落了。在單字的中部,有些/n/或/m/叫做「鼻音中綴」(Nasal infix),它們會從字裏脫落,又會在字裏生長出來。
這問題暫且按下,但我們可以引一個配對的女性名字來佐證。對着男名Henricus的拉丁女性名字是Henrica,它有一個表達鍾愛之情的小名Henrietta──後綴-etta是「小東西」,叫Henrietta就好比叫「亨莉小親親」。與Henry變為Harry相對照,同樣除去N而把第一個元音從E改為A,Henrietta變成了常見的Harriet。
(七)Harry轉化成Hal,一是末尾丟了一個音節,一是輔音R換成L。R與L互換很尋常,兩者同是流音;流音互換,就好像鼻音M和N的互換,在許多語文中都是等閒之事。性質相同或者相近的語音會有更多互動,本書因此經常都會講語音的性質和類別。
我們在以後的章節裏會有更深入的討論,諸如帶有兩個R的peregrinus怎樣演化為一個L一個R的pilgrim和pellegrino。在這裏,我們且再引一個女子名字,以佐證像Harry和Hal之間的流音R/L轉換,那就是Mary,它的小名是Molly、Moll。(Defoe的小說《Moll Flanders》裏面,女主角在報上正名的場合會說自己是Maria或Mary。)這名字還可以變為Polly,P和M同是雙唇音。
(八)退回一步,再看看Harry從Henry蛻變出來的經過。Henry的元音E怎麼變成了Harry的A呢?(Henrietta的E恰巧也變為Harriet的A)。這應當是現代英語早期「元音巨變」("The Great Vowel Shift")之前另一回重要音變的結果,經過那一回音變,英語中的/er/紛紛變為/ar/。在音變浪潮中,英文產生了一批像clerk/clark、serjeant/sargent等等同義字,而Derby、Berkeley、Kerr等字終於在英美兩地有了不同讀法。甚至字母R也因此而在英文叫做/a:(r)/──試看在拉丁、法、德諸語文中R不都是叫Er的嗎?
還有一點,Harry和Hal的元音A都發出典型短A的/æ/。Harriet的A也是/æ/。一般來說,bar、car、far這些有AR的字都把A唸成/a:/,ball、call、fall等AL字裏A唸成/ɔ:/(見本章0.2節例一);但在這裏起作用的是那條「R夾在兩元音間」的規則,R之前重讀的元音要發出典型的短音(見前面0.6節例五的討論)。因此Harry和Harriet都唸出/æ/來,與另一個女子名字Sara(h)的情形相同。而Hal也唸出/æ/,就像Sara(h)的小名Sally或Sal一樣,因為流音L也有類似的「L夾在兩元音之間」的發聲規律。(fall、gall、hall中A有/ɔ:/音,但是fallow、gallows、hallow中A有短音/æ/)
(九)亨利還有一個變形是Hendrick。在這裏,不僅拉丁Henricus的四個輔音H、N、R、C(K)都露面了,還多出一個D,夾在N和R之間。
這個D的出現,有道理的嗎?原來D冒出於鼻音N和流音R之間,是印歐語言的一種特色。有些頗重要的字由此生出。例如說「柔嫩」的形容詞在拉丁是tener,傳入古法文時一個/d/音生出來了,傳入英文就是tender。名詞gender來自拉丁名詞genus,它的詞幹是gener-。(gener-在法文裏產生了有D和無D的兩個字gender和genre,英文今天用genre來指「文學種類」,用gender來指「(文法上的)種類」,而把genus(以及所變成的gene)保留在生物科學領域裏講種屬問題)。除了D外,B也會無端誕生於鼻音M和流音R、L之間。因此拉丁的numerus既產生numerous和innumerable,也產生number(法文nombre);拉丁humilis既產生humility和humiliate,也產生humble。
(十)Hendrick失去N,就是另一個名字Hedri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