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是世界上最不討好的工作。工作做得差,是對不起自己;若要做得好,便一定會開罪人。那是二十多年前,一名記者行家的母親,反對他入行的原因。我媽也不喜歡我當記者,理由更直接:若要薪高、糧準、假期多,而且斯斯文文,得人喜歡。「去教書吧﹗」媽媽老是說。當然,那時她不知道原來教師也要朝七晚八,還要抽空處理怪獸家長的追殺。
記者從來不是家長眼中的理想職業。撇除薪金低(跟最低工資相差無幾)、前途有限(耳聞目睹太多四十過外的行家,大半生跑來跑去,只剩下一身工傷)、工時長兼食無定時。行內也有不少叫人洩氣的地方,譬如說,行頭很窄,不能隨便亮出「東家唔打打西家」這張王牌;大部份傳媒機構都十分人治,在外標榜的民主程序,在機構內是不管用的;做新聞不一定理念先行,有時銷量(又或網上點擊率)可決定一切。
記者也是最「犯賤」的工作。風平浪靜時大家總認為你是無事找事做,到終於意識到新聞自由的重要時,通常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想起當年不顧老媽反對,堅持入行,還不是因為受了國務院發言人袁木的「感召」。袁木聲言八九年六四鎮壓,天安門廣場上沒死過一個人。然而那時電視直播明明就是火光、槍聲不斷,然後學生一個個倒下,藏身天安們廣場對開公廁頂的亞視記者謝志峰說:「我哋冇辦法留落去,要走,唔係冇帶(錄影帶)返嚟,會盡辦法做報道。」若非前線記者留守至最後一刻,真相或許會在謊言掩埋下永不超生。
然後是2003年的50萬人大遊行。沙士一役全港重創,董建華政府企圖就《基本法》第23條立法,所謂的國家安全像刀架頸,言論自由、新聞自由隨時被一刀砍碎。7月1日在維園,人多得插針不入,把採訪證掛在胸前,遊行人士竟然會神奇地自動讓出一條通道,「嘩﹗原來是記者。」彷彿明星出巡。「畀心機,我哋一定支持你。」入行超過十年,首次感覺到這行業帶來的光環。
近年社會變得越趨兩極化,記者在外得罪人多稱呼人少,形象一落千丈;加上職位越高、權責越重,越來越多時候被要求顧全大局而無奈妥協。當初的鴻圖大志,在為口奔馳的壓力下,變得筋疲力竭、焦點模糊。「將來千萬別讓孩子當記者。」有時我跟孩子的爸談起兩個女兒的將來,竟然就像我媽當年的口吻。
劉進圖事件是一記當頭棒。「真理在胸筆在手,無畏無私即自由。」當一位新聞從業員被斬六刀、在生死邊緣走了一圈後,仍可昂然站在新聞自由的最前線,我們再沒有苟且偷安的餘地。父母當然不希望子女將來從事朝不保夕的工作,但更怕是讓他們活在一個不能明辨是非、真理不獲彰顯的社會。一個心智被蒙蔽的孩子有多可怕?看特首次女的滿口歪理大言不慚,便明白即使有最好的教育、最優裕的生活,也不能培育出高尚的情操。新聞自由是社會的基石,連這道防線也失守的話,要說爭取民主、人權、社會發展,都是徒勞了。我們的孩子,若成長在一個沒有新聞自由、歪理當真的國度,將是如何可怕的光景?
作者:蕭煒春(mailto:[email protected])
傳媒人、兩女之母。徘徊於工作與家庭之間,終日嘔心瀝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