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在我沽老城舊民居大門上看到黑漆描金的門聯多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修身如執玉,積德勝遺金」。無緣得觀陳獨秀民國年間於京城所見城裏人家大門對聯「恩承北闕,皇恩浩蕩」這樣的古典「字樣」。至於他隨後講到的「鄉里人家廳堂上,照例貼一張『天地君親師』的紅紙條。講究的還有一座『天地君親師』的牌位」。「紅紙條」我是沒見過的。而「天地君親師」的牌位,二十年前串戶買古董時常常碰到,老戶人家還有供在案桌上的,你肯出些錢照樣賣給你,雕工也有講究的,木質全係軟木,又怎麼看都像個靈位,不敢買。
「天地君親師」這五個字其實很重要,簡明扼要地表現了國人的價值觀。錢賓四、余英時對這五字都有精審考證,錢先生在《晚學盲言》中記:「『天地君親師』五字,始見荀子書中。此下兩千年,五字深入人心,常掛口頭。其在中國文化、中國人生中之意義價值之重大,自可想像」。
這五個字連成一句被家家戶戶或寫在紙上或刻成牌位,余英時先生考其時代年限當在清初之際,是「君權空前高漲下的產品」。所據自清初廖燕《續師說一》及比廖燕大十五歲的魏禮的有關評語,按順序錄之如下:「宇宙有五大,師其一也。一曰天,二曰地,三曰君,四曰親,五曰師」。
「『天地君親師』五字為里巷常談,一經妙筆拈出,遂成千古大文至文」。
再經刻刀鐫成牌位,這木質的載體至今仍不難在古玩店、冷攤上碰到。二十年前我見過一塊奇怪一點的牌位「天地國親師」,「君」字易為「國」字,頓覺詫異。有點兒舊學根基的人,看蕪文這題目,可能也要認定第三個字寫錯了,原本應是「天地君親師」,殊不知此一字之變,反映出五四運動之後中國傳統倫理秩序的解體,價值系統發生全面的變動正是在五四時代,五四新思潮沖決了名教綱常網羅的同時,民主共和初植人心,五字中天地之後即為君,而君乃皇權,正是鞏固共和國體必須摒棄的。
陳獨秀1917年在北京神州學會講演之所以指斥「天地君親師」是腐舊思想,「非將這班反對共和的倫理文學等等舊思想,完全洗刷得乾乾淨淨不可」也就不難理解了。
余英時先生以史家之筆點明「天地君親師」「但通二千餘年以觀,其意義則決不能簡單地解釋成專為便於帝王專制而設,無論君親的先後怎樣安排,過去中國民間確信仰宇宙間有此五大價值。正由於民間接受了這個系統,五四時代陳獨秀、吳虞的大聲疾呼並不能立刻把這個觀念『完全洗刷得乾乾淨淨』」。
余先生接續而寫的一段文字一解我廿載之疑惑,讀書妙處有此一樂,終不負我霜晨夜雨的孤燈覽閱。「抗戰期間(1937至1945)我在安徽潛山的鄉下住了整整八年,每年正月初一許多人家都用紅紙寫五個大字懸掛在中堂上。不過這五個字已換了其一,即『天地國親師』。這當然是因為民國時代已無君了。這一字之易象徵了現代化,然而宇宙五大仍存則說明傳統的價值觀念也不是旦夕之間便能完全轉化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