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人:因言獲罪不會只我一人——吳虹飛 - 鞠白玉

非常人:因言獲罪不會只我一人——吳虹飛 - 鞠白玉

「今天冒雪買了九十七元餸菜。其中肉類五十七元,含排骨、豬肉和肉末;蔬菜類三十一元,含茼蒿、薑、玉米和冬瓜等;豆腐九元,有水豆腐和油豆腐兩種。蔬菜比較貴些。」春節期間,吳虹飛的微博裏寫下這些生活日常小事。她收起以往諷刺的語氣,從去年夏天起,知道幽默與鋒芒隨時會帶來麻煩。

擁有清華大學工程系、文學系雙學士學位、現當代文學碩士學位,出過四張唱片、十四部小說及訪談集。直到因言獲罪後,便被動地成為大眾名人。這個冬天,她從北京往南方自我流放。

撰文:鞠白玉

作家、音樂人,曾任南方報業集團記者。廣西侗族人,畢業於清華大學。音樂作品有《再不相愛就老了》,單曲《廣陵散》曾獲華語金曲獎最佳編曲獎。2012年起舉辦「侗族大歌」全國演出五十場。其樂隊「幸福大街」是中國最具影響力搖滾樂隊之一,曾被柏林文學節邀請為嘉賓。去年七月因言獲罪被封殺,新書《顛倒眾生的糊塗》被迫延遲出版,各地演出取消。

縱使自我流放 不後悔

因被指「揚言實施放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擾亂公共秩序」及「編造、故意傳播虛假恐怖信息罪」而被警方拘留十一天後,她回到家中即獲房東通知——屋子不再租給她了。吳虹飛幾個朋友也曾有這樣的遭遇,知道只要警察去找居委會,居委會向房東施壓,任何一個房東都會毫不留情地趕走她。既然很難再在北京居住,便索性離開這個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
在這兒讀大學、組樂隊、演出、談戀愛、寫小說,從沒想過以這樣方式告別這個城市。現在她住在南方某個城市,應她要求不便說出城市名字。一個有情有義的朋友借地方給她住,這個人於九十年代也曾以同樣方式接待過類似吳虹飛的人物,更曾因此受牽連。她不想再讓任何人為自己承擔代價。
自踏出看守所,吳虹飛面對的不僅是居無定所,她赫赫有名的搖滾樂隊,在北京和上海已沒有人敢為他們開放舞台,她對樂隊裏的同伴很愧疚。在中國做原創音樂已很艱難,若演出機會也失去,連支撐他們走下去的最後一點安慰也消失。最初有幾家live house曾邀請他們演出,但酒吧外警車燈閃爍,動輒出動十數人的警察陣容,觀眾和樂手都心生寒意。吳虹飛不明白,自己何以讓警方不惜人力、財力監管她,她只是一個在音樂裏歌唱愛情與生活的搖滾歌手。「他們不想讓我有任何影響力。」吳虹飛做過多年記者,曾目睹很多像她的人在生活裏被日漸隔絕。「我知道這樣一定活不下去的。」
她最憂慮的是「侗族大歌」的巡演項目。這個由她發起的少數民族原生態樂團,成員都是侗鄉大山裏的青年農民,因為她對家鄉音樂狂熱,才將她們從深山請出來,希望她們也能用唱歌方式生存下去。「有時不知道到底可否演出,若臨演前突然被禁,我還是要支付演出費,幾千元就這樣沒了。」
作為一個文理科雙料高材生,作曲、歌唱、寫作亦優。她擁有一支能力全面的搖滾樂隊,自己在南方報系更工作長達八年,擁有一個公信力十足的人物訪談專欄。她一直滿足於這樣的生活,雖然從不富裕,一直與別人合租民房,性情卻精靈古怪,有着高情商和智商才產生的幽默感。儘管她的幽默常被人解讀為惡意嘲諷,但她卻難以抑制,堅決要過自由的生活,並在這樣的生活中爭取最大的自由。這便是吳虹飛常被主流價值觀社會推開的原因。但她全然不在意,反背道而馳、越行越遠。至今不得不與她所愛的北京城遙望,但仍說不在乎、不後悔。
「被抓的事情不佔我的腦容量,這過失真的不是我。在這種環境下無論我做甚麼,都早晚會觸犯他們的天條,不是因為這也會因為那。這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遲早大家都會遇到。」

在北京和上海已沒有人敢為他們開放舞台。

「侗族大歌」是她發起的少數民族原生態樂團。

獄中和犯友唱歌開玩笑

去年七月二十二日她正在家中讀曼德爾斯的詩,警察裝扮成速遞員敲開房門將她帶回警局。臨行時她穿着拖鞋,手裏還不忘拿了本科幻小說。這個曾經想發明「永動機」(類似以永久磁鐵自轉產生電能的機器)的理科女生,對自己所處的世界總有奇想,甚至一路上和警察開玩笑。
她認為自己是個柔弱、順從、小白兔類型的人。出身軍隊的父親對她家教甚嚴,考上大學的那天還因遲到出席家宴被母親揍了一頓。她性格裏,唯一會帶來麻煩與誤解的,便是其高轉數頭腦中的幽默感。但她絕沒想到,一篇惡作劇語氣的微博會掀起大風波。 警察上門前一天,她在微博上發表:「我想炸的地方有,北京人才交流中心的居委會,還有媽逼的建委。」一周前,正是首都機場T3航站樓發生爆炸事件。儘管她在當天的微博隨後補充:「我想炸北京人才交流中心的居委會旁邊的麥當勞的雞翅、薯條、饅頭……」但已於事無補,她進入警局後得悉因散佈虛假恐怖信息威脅公共安全,將面臨刑拘甚至五年以下的刑期。
哭了幾次後終於見到律師,其間微博上已有大規模輿論傾向要求警方放人。公眾人物的言論操守,引發了整個網絡世界討論。高度近視的吳虹飛在看守所過了九天瞎子一樣的生活,但仍沒忘記和犯人開玩笑,還唱起歌來。她最愛的電影明星是周星馳,堅稱那條微博只是為了搞笑。「那不可能真的發生。」
有指這條無厘頭的微博,起源於她四年前在有關部門辦事時的受挫經歷。她每天看美劇《生活大爆炸》、看霍金的《宇宙大爆炸》,這個字眼就躍進了她的字句。但是其辯解在警局顯得無力,律師沒來到前警察已試圖網羅其罪狀。「甚麼都往有罪上走,問你會不會造炸藥?我明顯感到上面有人要定你罪,就是要定你尋釁滋事罪,那麼所有辯解都是徒勞。審不審不重要,重要是上面的意思。媒體和公眾輿論介入後更就急轉直下,他們突然再不問我這些。」今天她明白為何許志永不辯解。「不管他說甚麼,他都不會被放過。」

她因其網上言論被抓。

沒想到 幽默會激怒政黨

被拘捕十一個晚上後,八月二日凌晨重獲自由,從刑事拘留改為行政拘留,並處以五百元罰款。次日,她在微博向公眾致歉。「我認錯,但不認罪。說炸建委是一種嘲諷,一種對官僚、對低智部門的嘲諷,誰都看得出。」到今天,她不得不離群索居,但對此案仍有堅定的看法:「它不是偶然事件,而是報復。」
在她龐大朋友圈中既有體制中人,也有艾未未和廖亦武這樣的人物。她所做的「侗族大歌」項目,也由艾未未等朋友出資。「他們給的不算多,剛剛好。」她納悶的是,異見分子並非她朋友圈的主體,顯然交際圈不應成為被報復理由。「我這樣的人愛嘲諷、愛開玩笑,當然只有非常聰明和通達的人能理解,我和他們成為朋友並不奇怪。我們僅是朋友不見得意見相同,更沒一起做過甚麼。」吳虹飛並不樂意成為活躍的公共知識分子,獲罪期間被捧到一個女英雄位置便無所適從。「我只關心自己,並不關心社會。」
在清華雙學士再讀碩士畢業,她認為自己是出自盛產「愛國者」的「五毛學院」,警察應信她不是激進分子。「就連爸爸這樣的越戰老兵想讓國家補償,我都一直攔着他,說不要鬧事,胳臂擰不過大腿。」她心痛父親一生痛苦失落,可是她在這龐大體制面前卻無能為力。「我從不是個叛逆者,可能有青春期的叛逆,但沒有女人可叛逆一生。從小我媽打我,我從不跑也不躲。我身上有很大部份是中國人的奴性,一面恐懼、一面向着自由。」
至於不被理解的幽默感,她很無奈:「我這幽默常常激怒男人,但沒想到會激怒政黨。」她不斷強調這幽默不具殺傷力。「都知做音樂、熱愛音樂的人很難有惡意,除非你搶我老公,大概我也不會真的對你怎樣。」

她的朋友圈中有艾未未(圖)和廖亦武這樣的人物。

廖亦武

我就是小女人 為夢想活着

兩年前,吳虹飛離開了南方報業,其文章犀利亦不失溫情,向來有大量讀者。眼見傳媒的空間越來越窄,她對曾任職的雜誌老東家是失望的。「我認真讀過雜誌上每篇文章,一個被許多人寄託希望的平台應發揮更重要作用。它的變化和我的價值觀相悖。」
她用慣常開玩笑語氣解釋了離職另一原因。「我是個吊兒郎當心不在焉的人,常開些不三不四的玩笑,不受領導喜歡。」她靠學歷和資歷,能在主流社會取得優越生活,但她似乎從未為此努力過,方向總是在音樂在文學及天馬行空的幻想中,那些讓她付出更多艱辛但只得到寥寥物質。「只要我解決最基本生活,就只會為夢想活着。」其夢想概括起來是簡單奢侈,她強調音樂、愛、自由三樣東西。「我接受不了平庸生活,我可過得很平靜,沒名氣、沒書出、沒演出,但不能沒這三樣東西。擁有這些便意味擁有全部了。」
現在,她在這陌生城市中享受每天晨早嘆咖啡、看電影、閱讀和寫詩寫歌的生活。「但頂多能再撐一年。」同時,她也在努力第五張唱片,靈感來自對宇宙學體驗,也想寫一本叫《國家敵人》的小說,但很清楚這無法出版。她透露了一段接近尾聲的戀情。這個和任何男生都沒有超過一個月戀情的女歌手,總讓男人狐疑她看起來甚麼都不做,偶爾出張小眾唱片,總是開漫無邊際的玩笑。「我只能爭取自己的自由,別的我不管了。我就是個小女人。」

她巡迴演出分享其音樂作品。

新書《顛倒眾生的糊塗》被迫延遲出版。

音樂作品《再不相愛就老了》。

Profile:

編劇、作家、北京滿族人,十年來致力於推介中國當代藝術、詩歌、音樂、獨立電影,訪問超過五百名各藝術領域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