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曾憲通兄陪同選翁赴武漢參加中國語言學會成立大會,據云王了一(力)與選翁閒談中,曾不僤煩地問選翁哪間大學畢業?哪裏拿的博士?大抵「鳥籠」居久,忘了基本人情禮貌,是讀書人而孜孜作世俗功利語,於是選翁忿而不答。隔了不久,選翁夜裏來電,故作神秘道:「禮平,我冷手執個熱煎堆,你估我執到甚麼?」我試撞彩道:「撿了件董其昌?」「不是」。「文徵明?」「也不是,是與書畫無關係的,你再猜。」我實猜不出。選翁於是自揭開謎底,是香港大學賜給選翁名譽博士也。選翁高興,也出於對贈銜者的尊重,不久名刺上即加列此榮銜。只是不知後來選翁有否再遇王了一先生?我想:以選翁的學養,即使再見了一先生,亦必不會以名器頭銜驕人,報之以津津樂道。
「冷手執個熱煎堆」,是粵人熟語。亦足說明選翁的心境。「博士」固然尊榮,但最令選翁得意和享受的是那種不求而至的驚喜。「冷手」也者,是指本無所待,「熱煎堆」者,是世人所嚮往,而能「執」者,是指那不期而至,那偶然得之也。「偶然得之」,是一種因緣會合。有似王國維稱引的「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因緣會合,於是「熱煎堆」,就在選翁的「冷手」上。
筆者也有讓人笑話的「偶然得之」。是旬前澳門文化局辦「百年金石/西泠印社歷任社長作品展」,筆者借出吳昌碩、馬衡、趙樸初、啟功等書畫作品參展。但寄來的展覽圖冊,赫然發現筆者姓名之後,竟殿以「博士」稱號。深知澳門文化局向無賜贈「博士」之例,卷首文化局長吳衛鳴兄之獻詞也明明稱筆者為先生。這種榮銜大抵是圖錄編輯想當然而為之。但令我感到僭越太甚,有不期而至的惶恐。因此,聲明這「煎堆」是假的。這也算得上是「偶然得之」。但我沒有選翁先生那種快意,而啼笑皆非之餘更有惶恐!編輯先生錯愛,玩笑也太大,真擔當不起!
打開了話匣子,再聊些博士趣聞。嘗聽選翁言及,在法國巴黎某大學圖書館看過好些有名學者的博士論文,水準實不敢恭維。但在二十世紀初拿了個法蘭西博士返神州,就光宗耀祖神氣得不得了。國人大都不知底蘊,自然盲目尊敬了。筆者舊老闆劉殿爵教授說過,英國有議員提出,國家培養一個博士時間太長、成本太高,應該壓縮一下,課程縮短,大學二年、碩士一年、博士一年,如此四年就可生產一名博士,節省教育經費。筆者叫這是打針雞博士。日本博士與歐美不同,讀完博士只叫博士修了,不叫博士,幾乎要到退休才頒發博士。所以有研究日本史之學生在築波大學讀完碩士,走去美國讀博士。因為在歐美沒有博士銜難在大學搵食,到退休才拿到博士已沒甚麼實用價值了。中文大學中文系一位楊教授早歲留學京都大學,攻讀博士。聽說後來在中大任講師要升級時,有評審者不懂日本制度,以為讀完博士只是修了而沒有拿到博士,是否水準不夠,反而升了另一位沒有修讀博士者而不升楊,這是評審者識見淺陋而錯判,也是命運安排,無所謂公平不公平了。
也說有些顯赫家族,一門博士,累代教授,一似王世襄姑父郭則澐,有一用印刻上「祖孫父子叔侄翰林」,鈐在自己書畫作品上,榮耀盡顯。香港聞人利希慎第二代「榮」字輩一眾博士,嘗聽李俠老說,有人打電話到利家,說找利博士,正巧是利榮康接電話,利榮康說這兒有許多利博士,你找的是真博士還是假博士,真博士只有我一個,其他都是假博士。利榮康是考回來的博士,其他兄弟是事業有成人家大學賜予的名譽博士,在利榮康口中卻變假博士。
又再說港大年年發名譽博士,有一年發給查大俠金庸,江湖傳聞查大俠當時應允捐港幣百萬,不知校方是否嫌數字有所偏低,某院長教授晤大俠,大俠行善也善解人意,數字百萬不變,只是港幣升「呢」(level)為美鈔,大俠大方,教授有面,學校庫房進賬大增,皆大歡喜。
但頒發名譽博士也曾惹麻煩。話說八十年代初,邵逸夫爵士大手捐款,嘗隱姓名捐千萬與敦煌文物保護之用,又捐本港中文大學建逸夫堂,耗資千萬。中大贈以名譽博士銜。但當時社會對爵士形象不完全正面,中大贈名譽博士銜與爵士之消息一出,即有中大學生反對,在范克亷樓貼大字報抗議。其時學生弱勢,校方聽之任之也無所謂。典禮那天,筆者陪同訪問中大的北京大學教授周祖謨伉儷出席,當宣佈邵爵士大名,邵老爺猿鶴般的瘦削骨架,掛上博士袍、帽站出來時,台下一陣刺耳噓聲。尚幸當時學子較為單純,噓聲舒發胸中鬱悶,表達了意見,點到即止。典禮得以不受太大影響,繼續進行。若換了早十多年(六、七十年代)發生在日本的京都大學的話,情況可能失控。當年京大學生頗為激進,學會北京大學的紅衞兵文攻武衞,京大開學典禮上校長也曾差點兒被打死。香港學生算是斯文得多了。
七十年代末,筆者初入中文大學搵食,時各辦公室電話仍由大學總機接駁,有兩三回總機接來電話說找許教授,聽得筆者聲音有點遲疑,立即改口找許博士。七十年代初筆者曾被戲稱「教授」,但那是花名,在大學裏可不能亂叫。接線生本不相識,更不可能知道筆者早年花名。問其他同事,才知曾有真博士、真教授被接線生稱為先生,大不高興,接線生被訓斥後乾脆對所有人都叫教授、博士好了。啊喲,原來如此,筆者遂也學接線生,隨便冊封人家為博士、教授。文化研究所有金魚池,養殖錦鯉一隊,由一黑黑實實金姓花王打理,嘗見馬臨校長蒞研究所時,偶爾不恥下問金氏養殖之道,筆者遂稱之為金博士或金教授。文化研究所有阿嬸叫蘭姐,工作之一洗廁所,筆者嘗戲稱之為蘭所長。岔開一句,那金教授應未研究過心理學,在校長室門口擺放一盆盆白菊,大吉利是,惹校長生氣,被要求撤換別的花卉,那當然照辦了。噢,那是文化圈中的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