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金雄白,漢奸乎? - 沈西城

蘋果樹下:金雄白,漢奸乎? - 沈西城

七二年秋天,我跟山本伊津雄老師孵在東京信濃町小喫茶店,窗外漫山楓葉,斑斕一片,我唸了明朝楊基的兩句詩「楓葉蘆花兩鬢霜,櫻桃楊柳久相忘。」山本老師回以戰國詩人北條氏政的詩回應「『莫怪清風能拂手,春往秋來滿山紅。』你們中國人多用悲觀的心來看楓葉,我們日本人愛期待楓葉的到臨。」這正體現了中日人民心態的不同。山本老師一直以為中日戰爭是一場聖戰,中日人民聯手建立大東亞共榮圈有何不對?我這個年輕留學生不敢苟同,怒罵漢奸,他卻極力為彼等辯誣。我們談到了汪精衛、陳公博和周佛海。「這些人都不在了,可還有一位在日本,金雄白先生,你聽過沒有?」當然聽過,七零年末來日前,正好看過他的力作《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對金老先生有點兒理解。山本老師問「葉君,你認為他是漢奸嗎?」我一怔,回不上,忽的想起金雄白幾句話──「汪主觀上非賣國求榮,相反他身上有一種强烈的使命感,汪氏是以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心態,毅然脫離重慶中樞,忍辱負重和日本交涉,尋求另一途徑的和平。」因而金雄白到去世那天也不認自己是「漢奸」,「曲線救國」這種消極觀念,當年我是無法認同的,那天的喫茶會也就不歡而散。
七四年初我回香港,大抵是二月吧,老阿哥王志堅要我去中環「萬宜」大廈的「蘭香室」喝茶,說要介紹我認識一個上海「大好佬」。到埗後,除了王志堅,還坐着一個洋裝筆挺、身材不高不瘦的老人家,經介紹,便是金雄白。老阿哥知道我對近代史有興趣,特意引薦我見金雄白。大家都是上海人,沒隔閡,金雄白問我對《汪政權》一書的看法,我推說只讀了少許,沒什麼可說。金雄白嘆口氣:「就算我寫了格本書,還是邪氣多人認定我是漢奸,格頂帽子是嘸沒辦法脫?!儂年紀輕,弗曉得,中國哪能得日本打。汪先生主張和談,實在是一種拖延手法,就是阿拉講格『曲線救國』!」金雄白用鋼筆在紙巾上寫了「曲線救國」這四個字讓我看。講真,我對政治的興趣不大,倒是很眷念昔日上海文壇,其時香港正掀起張愛玲熱,隨口問了一句,豈料卻燃着了金雄白的火,老人家臉一繃,「嘿呸」一聲:「格個女人,要弗得,歡喜裝腔作勢,一日到夜講自家是李鴻章之後,自抬身價。」一聽,知道金老不喜張愛玲,想往別的說,金雄白怒氣未消:「伊同胡蘭成搞在一起,更加弗要得,胡蘭成是一折弗扣嘅大漢奸。」接住又數落了一大堆,聽了也不放在心上。那次別後不久,金雄白就回東京,直到八五年去世也沒回來過。近日翻看林同編著的《書評集錦》第二輯,內有一篇〈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的文章,其中一節云──「作者(金雄白)對胡蘭成似乎很不以為然……直指其人為『一個變了質的中國人』……他認為胡蘭成、吳四寶等人賣身投靠日酋,是真正的漢奸;而汪精衛、周佛海等人只是『曲線救國』的悲劇英雄。」林同認為《汪政權》是一部內容奇特的回憶錄,是成熟的文學作品,也是一部深具參考價值的中國近代史資料集或斷代史。至於金氏是否漢奸,有待方家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