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人:狗屎巷的大玩樂家

非常人:狗屎巷的大玩樂家

天下玩家多的是,行行出狀元,你有你璀璨,我有我糜爛。
83歲的香港畫家歐陽乃沾,是跨媒體創作人歐陽應霽老父。你可能知道他過去用一雙腿一支畫筆勾畫出香港的變遷,但未必知生於貧窮與亂世的他如何練就出非比尋常的創意。昔日在家鄉,菜棚瓜下、鳥舍雞圈就是沾叔的遊樂場;今日蝸居香城石屎森林,興之所至,他會用晚宴吃剩的魚骨砌出模型恐龍、用舊公文袋二次創作萬馬奔騰的紙雕塑,或在公園拾棕櫚樹葉浸水再弄乾再束縛成筆,洋洋灑灑寫出樸野的沾體文字。
政府叫破喉嚨推廣廢物分類不果,這位老頑童一輩子卻在示範把別人眼中的廢物賦予「重生」,獨樂樂而不能自拔。在他位於九龍區的手工作坊,開門即是鬧市,關門卻是深山,但更似是大玩樂家的實驗室。耄耋之年,不務正業便是正業。
記者:鄭天儀
攝影:伍慶泉

位於車水馬龍的鬧市某舊樓,來到歐陽乃沾的畫室,我更喜歡稱之為手工作室,因為除了滿室畫、書法、畫冊外,最吸引人的是散落每個角落的小手作,包括用蠔殼和火柴頭砌成的小烏龜擺設、用竹削成的蜻蜓掛飾,一大堆奇形怪狀的小石頭印章等等。他應該是香港第一代環保藝術家,用棄置的汽車零件做裝飾、松木酒塞加牙線做出栩栩如生的一頭鹿,他統統視之為「謙卑的創作品」。
這裏原是沾叔的舊居,一家人遷址後便成了他的工作室,他幾乎每天都留守這裏創作,很多時會忘卻時間,入夜家人致電來催促,他才打道回府吃飯。除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也許滿室植物最懂得他。
一幅字體剛勁的書法映入眼簾:「畫不在大精品就好,宅不在豪實用已足。」屋主的老實話看得客人會心微笑:「此乃陋居改為畫室,翠色植窗台,書畫堆滿屋,相知多硯友往來,無齟齬放心弄水墨玩顏色。無麻雀之吵,又無八卦之傷神,象外抒懷情入毫端,夫子曰:恬淡適意悠然自得樂在其中。」他用的印章「八十後」正好反映他的玩世不恭,當然此印也是出自老人手筆。寫出如此豪邁瀟灑的筆觸,也是沾叔自製的棕櫚葉毛筆,他最喜歡以天然物料創作,閒時晨運信手拈來的落葉廢物利用。「這筆比茅龍筆更硬,寫出的飛白更有味道。」拿上手的「沾筆」,果然比用茅龍筆寫出的字更辛辣野趣。

那天,我跟83歲的歐陽乃沾在隱閉的鬧市綠洲寫生,晨運客、下棋老人和其他寫生畫家,不期而遇,自得其樂。他80年代已開始在此寫生,至今仍不知這條巷的名字。

用魚骨和白膠漿砌成的恐龍模型,最大投入的「材料」是想像力。

沾叔曾瘋狂愛上砌魚骨恐龍,最瘋癲時曾成功製作差不多三十隻之多,後來部份模型散失了找不回,現在只剩這五隻相依為命。

用雞皮紙製作的動物,沾叔的工作室到處可見,底座也是環保物料,認得是日本餐廳的海膽盛器嗎?

桂花魚骨最適合砌恐龍

在歐陽乃沾手工作室,你會找到許多沒有價錢牌(tagless)的東西,比其他有價玩具更有趣味,包括他用魚骨砌的一系列恐龍模型。其中一條酷似鱷魚的棘刺恐龍,用上最多魚骨砌成,他反而喜歡一頭只用了一個黃花魚頭骨砌成的小恐龍,非常利落簡約,還有翼手龍、嘴口龍和速龍,各具神態。一邊嘆為觀止,一邊你會好想切開創造者的腦袋,查明他何以會想出這麼刁鑽的玩法。
沾叔摸摸銀白的鬍子,笑着解畫。某次在宴會杯盤狼藉間,他看到被掉棄的廚餘,看到其中的魚顎連牙齒,他忽然聯想到張牙舞爪的已絕迹恐龍,於是展開了一場長期的實驗。「那段期間天天吃魚,能吃的魚我都試過,挑顏色比較亮麗、形態特別的骨頭用漂白水浸白待用。桂花魚的魚骨做恐龍最好,除了魚頭我還用上幾條胸骨加少許背脊骨。」白天吃魚,晚間挑燈夜砌,結果多年共創作了幾十隻不同形態的魚骨恐龍。創作的繁瑣程度不是常人可以接受和理解的,除了要清楚恐龍的骨幹結構,材料還是其次,沾叔說最大量投入的是耐性與想像力。「很多放着放着就丟失了,現在只留下這五隻孤本相依為命。」他見到待回收的雞皮紙袋,又忽發奇想,做出了氣勢萬馬奔騰的紙雕塑,除了馬還有豬牛羊等十二生肖的動物農莊,當然又是玩興過後散失不全。
「現代人在街上走路都唸着手機,那還會看風景?」沾叔認為,人的創意與靈感來自大自然,且與生俱來,只是現代人俗務煩思太多,對自然事物的敏感度自然大減。另一天,我決定跟歐陽乃沾在鬧市採風,向他偷師如何向大自然討教,想不到如此隱世陋巷卻是風光明媚。
早上十時,陽光不毒,晨運客、下棋老人,還有幾位寫生畫家,不期而遇,各據一方,自得其樂。沾叔端坐在小板凳開始「開壇作法」,他說80年代已開始在這裏寫生,但幾十年來都不知這條巷的名字。「這裏沒有名字,香港地圖都沒有記載,居民叫它『狗屎巷』,因為每天都有很多人來放狗。」遠處傳來轟轟的打樁機雜音,也夾雜附近狗廁所的陣陣尿氣「飄香」,但都不影響晨運客和寫生人的閒心,不時有居民推嬰兒車經過,但各為其主,從不會令對方分神。「狗有狗屙、人有人屙,是風土人情,哈哈。以前這條巷很窄,被菜田包圍,好心的垃圾婆搬來許多名貴梳化讓晨運客休息,有絲絨、真皮的,結果大雨後全部發臭。」這巷綠樹成蔭,原來也是好心人拿來種籽悉心栽種的,如今小苗已成參天大樹,前人種樹,後人乘涼。
「經常見到老人家望住老樹盤根,像在尋找自己的歷史。」這景象不時成為沾叔的作品題材。「記得第一次來這裏是父親節,看到一位老人家孤伶伶在這裏若有所思,我便提起畫筆記錄了,那幕寂寥氣息,我現在還記得。」寫生的同道各師各法,有人畫水彩,有人素描甚至有人畫抽象畫,路過的人不慌不忙,有時會停下腳步觀看。不一會,沾叔完成速寫,縱然常來,但他還是覺得每天風景都不一樣,這天他便首次把荒廢了的舊水壩入畫。提着枴杖,他緩緩散步,走過看到長得茂盛的鐵樹旁,他又狂喜。「不只棕櫚樹,鐵樹也可以做筆。」在公園閒庭信步的時候,我受他的影響,也認真刻意去欣賞一棵樹和一根草。

沾叔足迹遍及港九新界至大江南北,他畫的畫,不少已成消失的風景。

處身堆填區也不愁寂寞

生於顛沛流離的時代,沾叔在新會鄉下出生與長大,那裏有農村的靜謐,他早於童年已開始創作,當時並不理解何謂藝術,反正就是有股衝動,把一地、房子甚至曬穀場的牆都畫滿畫。七歲在日佔時期因家鄉淪陷逃到香港,十多歲時香港也淪陷他又重回老家。「我的整個童年就是在抗戰和走難下度過的。小時候那有現在小孩般矜貴?無人理,孤孤獨獨的過,削尖竹竿每人派一支,大家便在舊報紙上寫竹筆字,見到豬乸畫豬乸,已是小朋友最大的娛樂。」難怪沾叔獨愛法國田園畫家米勒(Jean-Francois Millet),以寫實手法描繪鄉村風俗。
中學後,沾叔再到香港唸書到中二輟學,認真去畫畫,並開始投稿報館賺零用錢,包括在1974年底創辦的《書譜》雙月刊當美術設計,一畫便70年。
沾叔小時候原本最想學陶瓷,只是交不起學費,於是便開始自學成全職玩家,把小時候對玩具的激情「延續」。「處於物資貧乏的年代,自然要動腦筋找樂子。我接觸到的件件垃圾,都可以玩一餐。」我笑他在堆填區也不愁寂寞,他猛力地點頭說是,一發現可以利用的素材他便會沉迷。有一段時期他看到農民用竹織籮筐,又迷上這手作,在工場盯着人家半日偷師,回家便依樣葫蘆織起魚籮來用。「竹是自己斬的,再一手一腳按自己想法發揮,住在城市肯定沒有這種閒情。」風靡全球的黃膠鴨,沾叔早在紅A塑膠還未面世前已經鍾愛它,貪玩的他用石膏倒模製了一屋上百隻「蠟鴨」(蠟燭製)。「不要以為是玩具,那時香港經常停電,這些鴨仔必要時可以救命。」沾叔認為,人生來應與自然為伴,例如在開花落葉時便會觸動我們感知四季,但城市人日日忙於趕路,往往無心駐足,不會舉頭望明月,卻會低頭看手機,生活令人只會以物質滿足己慾,事實上很多時因為太沉迷工作,會令自己找樂子的衝動也蕩然無存。
83歲的人,沾叔用一生毅力創作,足迹遍及港九新界至大江南北,漁港、街景、鄉村。他不知還能畫到幾歲,可能多寫幾年畫便只能寫書法,他深信屆時只有灰白黑的歲月也不會平淡,反而韻音無窮。心中養墨,也養風景。老人兩眼已不清澈,卻永遠有着喜悅的光芒。

沾叔用一生毅力創作,這天,他把由樹苗看着它長大的兩棵榕樹入畫。

沾叔最愛在大自然找創作靈感與材料,今日看到樹叢中一棵鐵樹,他說其葉也可以束縛為筆。

沾叔勸勉都市人要多接觸大自然,否則連找樂子的衝動也會消失。

乃沾筆的製造過程

首先在公園拈來墮地的大棕櫚樹枯葉,浸泡數天,去囊後曬乾,用力紮成一束,乾後再把筆頭刮清和削去橫向的纖維,捆上裝飾便成筆。沾叔說,不同時節的枯葉,浸泡所需時間也不同,如時間過長會損壞纖維,時間過短則筆的書寫效果不好,製作時憑經驗判斷。用這筆蘸上墨水,便能寫出硬朗、飛白生動的字。某些棕櫚樹葉長得大,拾回家不用加工已可作果盤用,不少市區屋苑都有種棕櫚樹,只要你比清道夫早一步,家中隨時有新果盤、自製毛筆用了。

墮地的大棕櫚樹枯葉本身夠硬,拾回家可作果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