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任︰【當下系列】感恩節 - 劉大任

劉大任︰
【當下系列】感恩節 - 劉大任

從來不清楚,他心目中的我,究竟是甚麽。
我說的是我的父親。
進大學的前一年,我一個好朋友布魯斯自殺。布魯斯的數學,全校第一,語文能力也不差,SAT考了一千五百二十分,接到大學入學通知的第二天,跟他老爸大吵一場,一個人開車,停在大橋上,不見了。車子旁邊的橋欄附近,留下一雙鞋。
布魯斯的妹妹告訴我,吵架出走那天,老爸甩了她哥哥一記耳光。
布魯斯姓李,英文名字跟李小龍一樣,不過,他是韓國裔。父親從小讓他練跆拳道,所以,雖然帶了付厚眼鏡,學校裏面,沒有人敢欺負他。
沒有人能夠理解,他為甚麼這樣選擇。
他申請的,都是常春籐大學。除了哈佛,都給了他邀請入學的信。能夠在普林斯頓和耶魯之間任挑,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然而,那一年,全美大學普查的結果,哈佛名列第一。
三天以後,布魯斯的屍體在下游發現,整個人變形,無從辨認,最後是通過牙醫紀錄確定了身份。
葬禮上,我偷偷注意布魯斯父親,他閉着嘴,從頭到尾,一句話沒說,臉色土黃,微帶灰黑。我看不出,那個表情,究竟是憤怒?還是後悔?或者,只是絕望?但我覺得,那基本上還是一張拚命維持驕傲的臉。只是,那勉強呈現的驕傲,彷彿出土文物,凍結在遠古歷史裏。
沒有人能夠測知,這個被看成殺人犯的父親,心裏是甚麽滋味。
只有我知道,布魯斯如果有靈,他看見的父親的臉,正是他想要的。
我也看過我父親的那種臉,雖不完全一樣,基本屬於同類。我所有的亞裔朋友,都多多少少,有過類似經驗。日本人稱為「二世」,中國人叫「第二代」,韓國的不知道,應該也有個說法,因為,我們這些人,已經通過自己的努力,在美國校園裏贏得了某種形式的「尊敬」。雖然形象有點接近「書獃子」,刻板造型包括:身材矮小、體育運動低能、近視眼、愛讀書,尤其是數學,特別厲害。當然,這是指男孩子,女孩兒又是一種造型,也好不到哪裏。然而,還算是由衷的尊敬,電腦普及以來,敬意普遍提高。我們的上一代父輩,都是成年後到美國打天下的移民,無論甚麼出身,留學的、就業的、經商的,或所謂「無證非法移民」的黑戶,他們是美國就業市場夾縫裏求生存的一群,人生只有一個目標:下一代翻身!
十一年級的時候,教練決定讓我擔任四分衞的後備,所有同學,亞裔的不說,黑人、白人,都興奮得把我高高抬起,女孩子更別提啦,回到家,老媽還好,只說:太危險了,還是讓別人做吧。老爸一晚上沒開口講話,就用那張臉告訴我:玩這些,有出息嗎?
沒有人知道,我們這所謂的「第二代」,中產階級郊區長大、從小養尊處優、受過最好教育的「亞裔人」,照理都該感激父母犧牲自己,為我們提供最好的機會,卻偶爾還是發生,像布魯斯那樣的事件,為甚麼?
我們生活裏隱藏的那個「鬼魂」,有誰知道?
告訴你:我決定要消滅這個「鬼魂」!
讓爸媽搬到我們這一帶來,是我的第一步。這一步,雖然進行得不算順利,從歡歡周歲那年開始提,進進退退,退退進進,折騰了大概五年,才算大功告成。
現在,該走第二步了。
這是爸媽搬家過來以後的第一個感恩節,我試圖說服慧芬,要讓他們確確實實領略一下,真正的美國家庭,如何過感恩節。
不過,說來慚愧,正宗美國家庭究竟如何過感恩節?我們倆其實都不太清楚。慧芬出身是所謂「老華僑」家庭,不知第幾代了,她說,她們家,感恩節過起來,也不怎麽認真,大抵烤隻火雞,應應景罷了。而我呢,更不必說,從來沒有吃火雞的機會。小時候,也跟老媽抱怨,為甚麼人家都吃火雞,我們家卻沒有?答案簡單:那東西,又大又笨,難吃死了。老媽說。
只好上網。
沒想到,上網隨便瀏覽一下,問題不但沒減少,反而更糊塗。為甚麼感恩節吃火雞?網上沒有明確答案。據說,西元一六二○年,一百八十噸位的五月花號載來清教徒移民一百零二人,原來計劃在比較偏南的維吉尼亞海灘上岸,因為當地已經建立了殖民地,不料航道偏斜,跑到了新英格蘭地區的鱈魚角。那年冬天奇冷,一百零二名清教徒之中,凍餓而死者四十六名。次年,在當地原住民的幫助下,倖存者度過難關。第一個感恩節發生在一六二一年收穫季節之後,但沒有任何紀錄提到火雞,也沒有提到紅薯、馬鈴薯、紅莓醬、南瓜餅等今天過節餐桌上的必備食品。做紅莓醬要用糖,糖可是當時絕對珍貴的東西,可能嗎?此外,據專家研究,紅薯和馬鈴薯那時候還沒有開始種植。當然,也有人說,那個奇冷的冬天,餓得半死的移民發現了火雞,這種原產北美洲的物種,救了他們的命。這樣說也有點奇怪,既是救命恩人,怎麼可能每逢被救的紀念日,就要把恩人當食物呢?
總之,看來看去,我大抵得到這麽一種想法:管它紀念甚麽,象徵甚麽,對我們這一代人而言,所有拒絕認同美國社會的想法和行為,都是「鬼魂」的一部份,感恩節,對我的意義,就是驅魔。
感恩節無非就是感謝豐收,老爸和老媽,從來不過這個節日,很簡單,他們有他們自己的感恩節日。小時候,每到農曆八月中旬(不也是收穫季節的結尾?),月亮最圓最大的那天晚上,老媽就會燃香祭拜,我們也分到一些甜餅。老爸從來不說,那天為甚麼特別,只是要求,那一夜,甚麼地方也不能去,學校的節目不准去,朋友的派對不准去,必須呆在家裏,吃那塊味道非常奇特的甜餅。
我們簡家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感恩節,是在我家過的。
這個節日,老媽顯然特別高興,不但可以跟四個孫輩一道,所有家務雜事都免了。老爸的心情好像也不錯,搬家大工程剛剛完成,精疲力竭,難得輕鬆一下,他甚至問:既然請客,為甚麼不多找些人,玩玩撲克牌?
我的真正企圖是要讓這一天成為以後逐漸取代「月亮節」的常態,當然不好透露,只輕描淡寫地說:
「這一天,大家都要跟家人團聚,找不到人,下次吧!」
老爸沒說甚麼,不久,歡歡爬到爺爺身上,要求爺爺繼續上次沒講完的「猴子大鬧天宮」的故事。因此沒再深究。
老爸講故事還真有他一套,或許跟他的專業有點關係,每次結尾,都像好萊塢拍的歷史連續劇《將軍》,留下一段懸疑,吊歡歡的胃口。喜喜半懂不懂,但她從小遺傳了媽媽的脾氣,靜靜坐在一邊聽。胖胖和寶寶都讓奶奶帶到樓下玩玩具去了。
這祖孫三人的故事會,表面看來,還真蠻甜蜜的,看在我眼裏,卻不免勾起回憶。可以這麽說,我是聽老爸的故事長大的,十一、二歲以前,《西遊記》、《水滸傳》、《三國演義》裏面的故事,不知聽過多少遍,還有陶侃搬磚、司馬光破缸救人、孔融分梨、木蘭代父從軍,以及沒完沒了的成語故事。那些年的薰陶,讓我在同輩朋友中變成一名小中國通,我後來的處世為人,顯然也受些影響。這方面,當然沒甚麽好抱怨的。十二歲那年,突然,跟老爸翻臉了。
那是一次少棒的決賽,勝者出線,前往佛羅里達參加大西洋區錦標戰,隊友興奮、全校轟動不必說,連我們郡的員警和救火隊都組織了人和鼓樂隊,場面熱鬧刺激。那天戰況之緊張,永難忘懷,雙方拉鋸,此起彼落,領先者最多超前一分,誰都無法拋掉對方。第七局下,我隊保持一分優勢,但對方打者恰好輪到實力最強的三、四、五棒,教練決定派我上投手丘,負責關門。這是勝負關鍵時刻,我手心冒汗,肚子裏蝴蝶亂舞,練投時,突然發現,老爸不在看台上。
回家路上,老爸還在講他的故事,甚麽「捲土重來」、甚麽「失敗為成功之母」,沒完沒了,我堵住耳朵,拒絕聽。
回到家,我不理老媽叫我洗菜的要求,猛甩棒球手套,衝回房,砰一聲關門。
老爸走進房,說:「你給我好好反省!」
我衝口而出:"Fuck You!"
老實說,老爸的故事,我不曾反感,受不了的,是每次故事結尾,總有一個「教訓」。
做為負責關門的救援投手,我在對方垂危、兩出局兩好三壞的情況下,自作主張,向壘中間投了一粒直球,企圖三振打者,結束戰鬥,結果被擊出兩分再見安打。
還「捲土重來」甚麽的,我最需要支援的時刻,你怎麼可能跑去小便呢?
感恩節晚上,慧芬成了主角,烤火雞本非專長,又聽說她婆婆和公公不喜歡吃火雞,早在一個月以前,就通過家裏的關係,上唐人街一家大餐館,向大廚虛心請教。因為有親戚介紹,保證不外傳之後,把中菜化的烤火雞秘訣學到了手。
晶姐負責紅莓醬和南瓜餅,也搞了點小手腳。紅莓醬放的不是蔗糖,改用桂花冰糖,南瓜餅的做法,則參考了鳳梨酥的六邊烤技巧,鬆軟酥脆。
我花了點本錢,買了一瓶上好的法國紅酒。
孩子們都快樂,慧芬、晶姐、湯尼都快樂,老媽也快樂。
我雖然談不上快樂,心裏的確有那麽一點得意,從今以後,每年感恩節,至少將按照我們的意思,過一過道地的美國生活吧。
然而,飯後,一家人團聚在客廳裏,看我錄下來的一年一度「梅西大遊行」。那場面的確盛況空前,米老鼠、白雪公主……,好多大氣球,比第五大道兩邊的大樓還高,歡歡、喜喜不必說,連三歲的胖胖也跟着起哄,才滿周歲的寶寶,都手舞足蹈呢!
老爸的評論又來了:
「這種節日,勞民傷財,全是商人陰謀推銷造成的,以後,不過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