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健強跟着張晶在春節前來到北京,在北京有張晶的許多朋友,他和同他平輩的小孩也玩得相熟有默契,得知許多人想看望強強,張晶為難地說:讓孩子多玩幾天吧,他正和小朋友們開心着。
張晶盡力在維護着孩子過正常生活的權利,強強也一直明白母親為他所做的努力。從九月的那一天他永遠地失去了父親,不再做盼他回家的夢,至此他相依為命的母親,是他以後生活的唯一的保護人。他們之間那種來自血親的天然信賴與親暱,是這個不幸且幸的小孩在世上最為珍視的東西。
作者:鞠白玉
從五年前夏案伊始,九歲的孩子便知道發生了甚麼,他和母親一起承受了來自外界的所有壓力,無論他母親補償給他多少愛,他都要默默地去適應這個「死刑犯的兒子」的名字,而他用來自於父母親基因裏的幽默感和高情商,去化解這種不堪。在外人面前他禮貌地微笑着,像其他孩童一樣露出調皮的神色,時而又向後退去,希望人們不去注意他,他裝成不知道一切的樣子,眼神又出賣了他,他怎麼可能不知道一切。
多數人見到強強時他是躲在張晶身後的,當他有任何需求,就將目光和母親交滙,對視的幾秒鐘他會極小聲地在她耳旁呢喃幾句。因同情而得來的愛太多了也會讓這孩童措手不及,人們的擁抱親吻他不好意思拒絕,身體生硬地應付着。他知道很多人尊重他母親,那些人可以幫到他的家庭。
塵埃落定的今時今日,張晶說她在風口浪尖上做了五年「夏俊峰的妻子」,現在她唯一的身份是「夏健強的媽媽」,她要帶着他好好活下去,像世上平安的其他母子那樣活。
貧家的繪畫夢
夏健強在繪畫上的天賦是這個失去父親的家庭裏最大的希望,儘管這份天才也是毀滅家庭的源頭。兩歲起他能夠在家中的牆上畫下他目光所及的一切,在幼兒園裏他頻頻拿到美術獎杯,老師一直督促他的父母將這個天才送到少年宮裏正規系統地學習繪畫,這使得要強的張晶不得不想盡辦法去掙錢,她不希望貧困再讓這個孩子走自己和夏俊峰的老路。他倆只有初中水平的文化,在技工學校裏學到的本領不足以在東北這個重工業城市謀生,他們沒有穩定的工作和收入,總是四處打零工,雙方都要贍養年邁多病的老人,沒有醫療沒有福利,他們是這個社會最為邊緣的人群。而這個孩子的天賦讓他們看到這個家庭的一絲希望,起碼他的兒子可以從事藝術,雖然前途渺茫,但為人父母,總是盡力滿足孩子的願望。
所以夏健強在九歲以前能夠支付少年宮的學費,買水彩顏料和畫筆,都要靠張晶和夏俊峰做更多的工作,這也包括去做小攤販。在任何一個國家做小販都只需付出辛苦而不需要付出尊嚴,但在這裏不同,他們一面要躲開強強老師和同學的異樣目光,還需鋌而走險,不斷躲避城管的追擊。
直到慘案發生的前一分鐘,張晶和夏俊峰都還滿足這種疲累的生活,起碼每個周末一家人能接送孩子去少年宮,能將零錢一點點存起來,以備兒子在暑假時去北京參加繪畫比賽。
到2009年這種日子幻滅了,之後是張晶一起奔走於瀋陽和北京在上訪,在企圖留下強強父親的一條命,一家人活在輿論的風浪裏,隨時等着法院的敲門聲,來告知他們夏俊峰的大限已到。
而強強從未停止畫畫,他的畫布上的風景也隨之變化,他用孩童那種單純的渴望來描繪一家團聚的光景,他的父親在畫面中是時髦的年輕人,將他背在肩上,他的母親是秀美的長髮,鮮艷的衣裙,一家人在森林的月光下奔跑着。
在瀋陽工業區老樓的一間陋室裏,強強每晚在床上在地上畫着,四年裏他疲於奔命的母親一面要打官司一面在他身旁陪伴着,一台破舊的電腦是張晶用來在微博上和網友交流的工具,強強甚少有機會上網,但當他上網時看到那些如潮的惡罵來詛咒他的父親,並且懷疑他母親的道德,他選擇了沉默。
夏俊峰在9月25號被執行死刑,張晶曾經形容「一把懸在頭上的劍」落下來了,她一直沒有倒下是因為她有目標,當這目標化為泡影時她的精神垮了。但能令她迅速再站起來的事情是保護兒子。在整個10月,網上陸續是質疑夏健強的繪畫抄襲漫畫家幾米的聲音,漫畫家本人也站出來表示不滿。這讓一直為兒子驕傲的張晶感到愕然。
受指摘的天才
「開始我還並沒介意,因為這不實際,我的孩子從兩歲開始畫了十年,他一筆筆畫出來的,我陪他走過來的,怎麼能是抄襲呢。」
強強在網上瀏覽了一些訊息後,安慰她道:「那些人根本不懂,我是臨摹過他,並未抄襲。」
為此張晶還特意帶着強強到宋莊去見美術界的評論家栗憲庭,栗老說:「這不能稱之為抄襲。」
但抄襲事件仍然影響到這對母子的生活,強強的畫布變成黑色並且畫了一把鎖,而張晶一度情緒失控。
此後張晶得知另一個真相,在網絡上有過百萬的網評員,他們會在重大社會事件時轉移公眾的注意力,製造輿論去改變事件的性質。張晶形容這些人是「他們」,「他們想傷害我和孩子,而我清醒地知道了那些異樣的聲音是怎來的。我從不想成為名人,不想被人注意。我只是奇怪那些覺得我在享受這種身份的人,你們真的想做我這樣的女人們,真的嫉妒我的人生嗎?想交換嗎?我要知道到底有誰想重複我的生活呢?」
會爛掉的鎖
強強畫了一把沒有鑰匙的鎖讓張晶心痛很久,是這個孩子在一個清晨接到父親的死刑命令又接着被人質疑畫作抄襲,他最依賴的媽媽在網上被稱之為「借勢炒作」,他無法裝作若無其事。
「他的奶奶說這鎖真難看。他答:『這是一個沒有改變的制度,而那些去改變的人,就是鑰匙。』這話千真萬確是他說的,我現在複述出來覺得很難開口。可是這把鎖並沒有一個鑰匙可以打開,大家無論怎麼努力也無法打開一把沒有孔的鎖啊。」張晶回憶道。
「那麼它自己會生銹爛掉。」夏健強平靜地說。
張晶記得在強強很小時,家裏的工具箱確實扔着一把大鎖,後來真的是時間太久生銹爛掉就扔了。「可能是他小時的記憶?有時我搞不懂他。」
這五年裏強強跟着張晶,聽到太多關於「制度」的字眼,它是模糊又實際的存在,它是影響他生活的全部。而他現在也學會了像張晶一樣的口吻,臉上帶出微笑:「一切總會好起來的啊。」
母親無所不能
張晶說她的兒子從不向她要任何東西,但他要求看展覽,或去藝術家的工作室參觀。「他每一幅都認真看,是真的熱愛,會去問別人是怎麼畫的,每從一個工作室出來他都興奮。」
而強強對藝術的超常熱愛仍是張晶的負擔,「如果他是一個平庸的小孩我可能會更輕鬆些,他越是優秀我越怕我辜負了他。」
在強強眼裏他的母親無所不能,他在武漢辦畫展時,寒假作業沒完成他忐忑不安,張晶帶他去學校跟老師商量許久給他補課的時間。「他覺得全世界是老師最厲害,而我竟然能說服老師,顯然我更厲害。」
張晶盡可能地在假期裏帶強強到北京,這兒的人的寬容與理解比瀋陽更讓強強放鬆,「我知道那天晚上有多少人陪我到天亮,多少不認識的人在陪我哭,我很知足。雖然整件事情非常悲哀,可我也收穫了太多的友情,強強的世界也變得更寬闊。」
導演眼中的強強
五年來夏案引起的關注吸引了無數媒體造訪 ,強強相信着許多人到來是為了救他的父親,又看那些人匆匆離去卻沒有留下一絲好消息。他在希望與失望的交替中產生了強烈的傷害感。一直跟拍這家人的紀錄片導演胡立夫成為強強最好的朋友,強強在他面前展示了真實的一面。強強起初是警惕的,不理他,躲避他,當他的攝影機紅燈亮起他會立刻跑到張晶面前提醒,直到發現胡立夫是一個能跟他一起分享一起玩耍的朋友,強強甚至會心疼這個導演:一整天了你一口水也沒喝。當導演要回北京時,他趴在床上說:「我不想活了。」
胡立夫拍了三年,他講回到北京要每天跑20公里才能撫平心裏的壓抑,他幾乎是和這對母子一起經歷所有的情緒起伏,從失望到希望再到絕望。他本來是一個拍攝劇情片的導演,但是他眼前的真實生活要遠超過任何一部縝密的劇情片,他形容張晶是:在絕境裏仍然高貴。而對夏健強的評價是:他繼承了父親的樂觀幽默、母親的堅強大氣,是一個細膩的小人兒。
夏家的事不是一個孤案,幾十年來都時有發生,只是因為張晶的不懈呼喊和夏健強的繪畫天份,讓人們給此案更多的注目。然而夏俊峰已作別人世,以一命抵兩命的方式。惟有這個孩童是一心想求得公平公正的人們的希望。他是新一代的人,儘管身體裏流着夏家的血,他將注定有着不同際遇的人生。
夏健強畫作
父被判死刑
夏健強2000年生於瀋陽,是小販張晶與夏俊峰之子。2009年5月,夏俊峰與兩名城管人員爭執,夏用刀將兩人刺死,被法院判處死刑,辯護律師指城管人員當時野蠻執法,要求減刑,法院維持原判,夏俊峰去年9月被執行死刑。
張晶與夏健強因事件被廣泛留意,之後夏健強於北京、上海、武漢、成都等地先後舉辦《夏健強的畫》個人展覽,去年出版個人作品集,藝人伊能靜更收他為義子並資助他的學費。
作者Profile:
編劇、作家、北京滿族人,十年來致力於推介中國當代藝術、詩歌、音樂、獨立電影,訪問超過五百名各藝術領域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