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倒流,腦海裏回到了一九六七年。猶記得一對新人坐在木頭機前,努力想着未來,然後深呼吸,「咔嚓」一聲,一輯數百元的婚照,就這樣記錄了一生的誓約。對於老派影樓長虹攝影的東主何振雄來說,他回憶中的婚紗照,本應就是這個模樣。「婚姻是嚴肅的,是莊嚴的,一張張清楚的臉孔烙在相片上才像話。」對於現在流行那種炫耀個人風格的婚紗照,他感到陌生。時光飛逝,過去百多年的婚照風格,由保守到開放,由嚴肅到浮誇,都反映了不同時代裏不同的社會觀婚姻觀。炫豪炫富或許真的取代了過去的正襟危坐,而影樓服務亦隨着時代的需求變得多姿多采,儘管攝影手法有異,但大家對美滿婚姻的憧憬,對幸福的追求,始終如一。
記者:陳芷慧
攝影:陳永威、林栢鈞、黃子偉、周旭文
何振雄:
「當年飲宴拍照每張計錢盛惠兩元,所以每次尾聲送賓客時,新郎都會單手放在身後打暗號,見暗號才拍照呢!」
那個年頭,結婚照比其他家庭照等賺更多利錢。一生人一次,無人講價。按菲林張數,少則十二張,多則三十六張一輯,客人還會沖曬一幅大相,一千多元,加以四百元至一千元不等的婚照特輯,長虹攝影老闆何振雄表示,七十年代每月平均八十單婚照生意,利錢好。當時不少中型、大型影樓,會派人到婚姻註冊處抄下新人的地址,郵寄宣傳單張來拉客。拍結婚照的客人愛花款多,所以影樓佈景不能少。「不過,我們這些蚊型影樓,用不着這樣來拉客。我們沒有廣告,沒有宣傳,單是舖外一個燈箱,放幾張婚照辦樣,價錢較優惠,自然客似雲來。」何太解說。那些年,客人都是穿好婚紗或是裙褂來拍照。「兩個企好,一二三,笑!」咔嚓!咔嚓!「試試拖拖手!」咔嚓!咔嚓!「好,先生站在後方,太太坐下」咔嚓!半小時,拍攝完畢。「唉!以前男女關係較拘謹,姿態較保守,牽手已經好開放了。每個姿態三數張就完成,不像現時新人拍下數百張。」何生說。何太立即補充:「九成新娘上來時都不大化妝,還望攝影師在相片上修葺。」結婚照裏原本有點腫脹的臉蛋,送進黑房一小時,送出來時眼袋消失,還添上胭脂口紅,輪廓分明。何生說:「這些面相飛色技巧已失傳。從前客人只要求樣貌精神便可,不像現在的蠟像相般,一味在軟件上塗塗塗。」何太:「我敢寫包單,現在十個客人有九個不懂欣賞人像相。」八十年代生意走下坡,何太從一位家庭主婦,開始從旁學攝影。現在數碼年代,執相都由她操刀。
八十年代婚照講求莊嚴
八十年代,芝栢、金夫人等婚紗攝影店盛行,婚紗、化妝、攝影一條龍服務。當日何氏夫婦盯着指頭裏針線,縫起布帳,人家一部投影機,想更換甚麼幻燈片也可,幾可亂真。更富有的夫婦可以選購園林實景的套餐。何生也曾到婚紗攝影店裏工作,一共有三年零八個月的日子,明白到客人喜歡一條龍的服務。於是將婚紗店的一套模式,帶到長虹做實驗。在影樓裏擺放十多套婚紗,何太更擔任化妝師。她說:「從前客人要求化妝,只是淡妝,總言之,化妝宗旨是人靚變更靚,唔靚就靚少少。不像現在的人落妝後辨認不到原貌。」早前便有一對姊妹穿上裙褂上來拍一輯婚照給母親留念,「那對姊妹就是不滿意婚紗店化妝師把她們化成殭屍一樣,才來重拍。」
光顧婚紗店的都是年輕人,接受程度較高,可擺弄更多豪放甫士。何生:「很多年輕男女也接受不了在相片裏公開親吻,話『唔好啦!』那時大家的婚姻觀念是講求莊嚴。」記者問:「那新娘一定是側身含首三七面嗎?」何太無奈回應道:「唉!你以為人人都適合側面拍照嗎?七十年代婚紗簡潔A形剪裁。八十年代流行公主袖、蕾絲、拱型裙擺的誇張款式,攝影師因應婚紗的設計,吩咐你擺甫士。」何生語重心長地教道:「從前上來影樓拍婚紗照客人沒有任何要求,效果好便成!亦從沒有客人要求退貨。」
從前攝影師一進酒樓,主人家必先端上一碗伊麵,說:「辛苦你了,先吃碗伊麵。」「從前當攝影師真的很『巴閉』,甚至可以坐在主家席。男家女家影家庭合照,我們懂得分輩份,位不能亂企。我叫你企,你就企。我吩咐你稍移玉步,你不能說不。主人家全聽你指令,只怕你拍得不好。」他還說,從前酒樓飲宴拍照逐張收費,所以新郎會和攝影師打眼色和手勢,預先夾好暗號才拍照。
他又慨嘆:「你年紀太輕了,未見識過何為攝影師。現在攝影師沒有人尊重了,落得一個『影相佬』的貶稱。」如今,原來掛在門外燈箱的婚紗照收起來,影樓成了孫女的遊樂場,只得兒子還樂於每天下班後跟他聊聊昔日舊照的味道。何太抱着孫女,又談起其女兒:「四年前我女兒結婚,在蒙娜麗莎婚紗拍了一輯相片,婚照要莊嚴,她的相片赤腳在踢水花都影十數張,我不喜歡,所以沒有掛起來。」還是舊相好,何生神情親暱搭着太太肩膀,還是你最好,何太沒好氣地回一個眼神。
嚴子龍:
「遇着一些客人要求多多,父親就冒火了,罵得對方狗血淋頭。不過,當年大部份客人還是喜歡聽指揮。指揮,代表專業。」
嚴子龍的父親六十年代偷渡來港,從執相做起,後來在芝栢當上攝影師。據兒子憶述,父親在芝栢當攝影師時頗有名氣,身邊總有數個助手跟隨,「因為爸爸的燈光風格特別,有創意地想到以繩量度距離,令燈光調校準繩。更重要是爸爸最懂得哄人笑,新人在照片上的笑容自然得多,深得客人喜愛。」嚴父當紅了,決定自己開影樓闖一番,在沙田禾輋邨投了一個舖位。
「爸爸初時還以影樓模式運作,卻生意淡泊,幾乎結業。幸好正值沖曬行業黃金期,有少許『斬獲』,還在新城市廣場開了兩間婚紗攝影店,花費數十萬室內裝修歐陸家居佈景,婚紗化妝一條龍服務。」這兩間店,嚴家賺了第一桶金和沙田無人不曉的百合照相館,嚴父還在《歡樂今宵》片尾買了一個廣告時段,「幾十萬播三十秒,但卻不見客源增多,當買一個教訓。」
延續嚴父的執着
九十年代流行戶外攝影,百合變回一間影樓,幾許風雨,嚴父反問是否原地踏步。當日兒子回了一句:「爸爸不要緊,還有我。」嚴父雖然哄得客人捧腹大笑,但卻自恃是藝術家,遇着一些多要求的客人,其父親連客人也罵得兇。不過大部份客人還是很聽話,聽着其父專業指導,曾經風光,嚴父養出一副壞脾氣,客人覺得「專業」,太太便覺受氣,自此二人疏離。嚴父去年腦癌去世,兒子憶起從前父親的無言教學,「爸爸說學攝影要從旁自己領悟,說出來便變得公式化了。二十歲在影樓學師,一般新人婚照都是爸爸來操刀。那些寡佬透過媒人公司介紹東南亞新娘的夫婦,就由我來操刀,橫豎他們沒戀愛過,對婚照沒有要求,拍一張只為申請公屋,不會投訴,父親給我當作練習。」嚴父果真是「嚴父」。「最後日子,我最記得,他倚在門外,抬頭斜望我拍的相片,拋下一句有進步。不久,離開了。你說,算是遺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