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星空,不再希臘 - 何福仁

蘋果樹下:星空,不再希臘 - 何福仁

我們的朋友是天文台長,四十年前我們已經這樣叫他,那些年他抬頭看天的時候比我們任何一個都多。唸預科時背默莊子的《逍遙遊》,幾乎全班都吃光蛋,只有他一個一字不漏,「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他說莊子真了不起,由一尾小魚毛魔幻那樣變身為大鵬鳥,然後旋風一陣飛升九萬里,再從大鵬鳥的角度在太空上俯看,想像「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他是天文學會的主席,每個月帶領同學到野外看星,或者主辦有關天文知識的活動,本來是每兩個星期,要不是顧問老師堅決反對,認為我們應該腳踏實地,多一點關心地上人間,尤其是做好我們面前的功課;我們要考進大學,那時代,進了大學,等於上了天堂。上了天堂,老師說:到時就可以回答莊子「其視下也」的問題。
許多年後,我才明白老師的苦心,當年學生升讀大學的機會,是六分一。對我們這些居住徙置區的孩子,大學的確可以改變命運。老師還另有苦衷,尤其是我們每年辦一次的聯校野外觀星營,總叫他提心吊膽,因為我們這些男生,會聯同友校的女生在郊外露營,聽講座,比賽天文常識,晚上還一起看星。我和其他幾個毛頭也是為了這個特別節目,才參加天文學會的。當然,台長是我們的老友,我們和別校比賽足球,他也一定捧場打氣。記得其中一次露營,他帶領同學看星,指點天上的星宿,我們都昏昏欲睡,搞不清楚滿天星斗,也沒有興趣搞清楚,只有一個女孩始終凝神看聽,她有一雙靈轉的大眼睛,倒映着星光。後來,後來她成為了我們的天文台長太太。
那曾經是多麼美好的星空呢。我們唸的是文科,數學大多不行,也是因為數學不行,或者對數字沒有好感,才唸文科。我們都喜歡余光中的詩句:「星空,非常希臘」,卻不苟同他的散文《逍遙遊》裏以為大鵬體現了莊子逍遙的境界。大鵬一拍翼就飛到老遠的南海去,卻要借助六月的大風,那是遙而不逍,並非一無所待。不過要進入天文台工作,卻需要數學,那是科學,而不是文學。台長的數學比我們好,但當年的學子,很少想到職業的問題,譬如我們瘋狂地踢球,可沒有人會想到要成為姚卓然、張子岱。果然,大學時,台長唸的是英國文學,然後進入商界,再然後,修讀工商管理,忙得抬不起頭來,老天無疑越離越遠了。我們偶然聚會,就取笑他,說銀河系裏那麽多美麗的星星,他摘了最大的一顆,就調頭不顧了。他會自嘲,一見面,先向我們報告天氣,接着哈哈哈。
最近又見台長,他同樣向我們報告天氣:大陸各地霧霾,大氣裏充滿PM2.5有毒的金屬微粒,星空不再希臘。我們,誰都笑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