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鋪了塑料布的沙發上,望着滿地裝了書的紙箱,發楞。
午夜時分,她洗完澡,浴巾包着一頭濕髮,伸出半掩的門,說:「明天是大陣仗,早點休息吧!」
我懶得答腔,只覺得自己的內裏,像搗毀的蜂巢。
大大小小的問題,逃生的蜂群,橫衝直闖。
先熄燈吧,我對自己說,卻又不想起身。
這是搬家的前夜。
從採購紙盒開始,到分類裝箱,已經折騰了快半個月了。從來沒有想到,一個人的習慣,幾十年的累積,可以達到如此程度,雖然不能說是藏垢納污,卻天南地北、五穀雜糧,甚麽都收了進來,而且,基本上,只進不出,才有這樣的「成績」吧!在灰塵和書蠹的世界裏,我發現了早已遺忘的小學作文、中學課本和大學時代的論文。當然,保釣時期的各地油印刊物,也是久違的歷史,塞滿整整一座檔案櫃,三、四十年,沒丟,也沒動過。每一份「新」發現,都伴隨着這麼一個問題:丟?還是留?
選擇丟的話,就必須面對:這次一丟,就永遠沒有了。會不會哪一天,還想找出來看看?遂有了這樣的意念:無論是小學作文、中學課本或大學論文,都是曾經活過的生命的一部份。就這麼扔了嗎?有甚麽不是生命的一部份?牆上的字畫,鏡框裏的剪紙、圖片,每一幅都攜帶記憶,都是伴隨我活過的東西。滿屋子的書,更別提了,當初花盡心思蒐來的,作者簽名贈送的,還有自己苦讀時仔細句讀過的,畫了黑框框、紅圈圈的。就算沒有這種牽連,怎麽知道,說不定甚麼時候,就得用上,到時發覺丟了,豈不懊惱?
為了避免進一步的撕裂感覺,只能有一個答案:全部裝箱,帶走。
杏枝說:「你瘋了?」
現在,一輩子的記憶,分成一、兩百箱存放,冰箱一樣,肉歸肉、魚歸魚、水果、蔬菜、飲料,分類儲存,擺在書房、客廳和地下室的地板上面。
衣櫥衣櫃、廚房浴室和所有大件家具,處理起來倒不傷神。朋友介紹,唐人街有幾名山東大漢,自組搬家公司,要價不到美國搬家公司的一半。杏枝有點懷疑,「靠得住嗎?」她問。我決定照顧同胞,約好早上七點開始裝車。電話聯繫的時候,不免擔心:「東西不少,光書就一、兩百箱呢,能行嗎?」
「放心,我們的車,二十六呎長,三層樓的住家都一次解決!」
結果來了一輛十八呎的。
書一箱不動,光家具衣物,就運了兩次,加上過橋買路錢、汽油費、小費,開銷與美國專業搬家公司不相上下,「照顧同胞」成了唯一的滿足。還剩下這一、兩百箱「回憶」,只好自己鍛煉身體啦。杏枝說:「早就跟你說過,不要貪便宜。」我欲辯無言,只好聲明:「你放心,大件我沒辦法,這些小件東西,了不起,螞蟻啃骨頭,遲早,包辦到底!」
大話既然說了,只好硬着頭皮執行。我把每一箱的重量限制在自己腿力和腰力能夠負擔的程度以內,手推卡每次運兩箱,我的多功能車這次發揮了關鍵作用。後座放到,每次運十二箱,來回跑了十幾趟,每趟約兩百哩,全部三千哩,等於橫跨美國。幸好,這些年來,院子裏外的勞動活,給自己累積了本錢,總算沒有出醜。
然而,這才是問題的一半,屋外的挑戰,更加嚴峻。
搬家前後,院子裏面,到處徘徊張望,始終逃不開一個問題:這個家,怎麽搬?搬到甚麽程度,才不致後悔?好避免那種難以面對的「自毀」感覺?
首先是石頭。
老家所在的地域,丘陵起伏,多山石,雖有林木掩蔽,天雨、融雪,長年累月,每於坡地銜接低窪處,形成徑流,小塊的、零碎山石,不免沿着徑流下滑。磊兒八、九歲的時候,有次因過份頑皮,被我處罰,一怒而離家出走。孩子記仇的時間有限,下午失蹤,天黑前就自動回家。奇怪的是,他出走所帶的小背包裏面,居然裝滿了五彩斑斕的小石頭,其中最特別的,有一粒水晶,鵝蛋大小,也許經過千年萬年的自然滾動打磨,竟晶瑩剔透、熠熠生光。就這樣,發現了後園林木深處的「寶山」。
那時四十出頭年紀,精力旺盛,造園的企圖心強烈,「寶藏」就在家園後面的山坡上,怎能不上下求索。磊兒雖小,顯然明白,「尋寶」是跟爸爸結盟的好機會,碰到周末好天氣,主動拉我上山。父子倆,連翻帶爬,很快就摸熟了後山的「寶藏」分佈規律:小塊的「寶」,多在徑流附近,真正值得「開採」的,卻滯留在斜坡上的大樹周邊,大樹樹幹粗,根系暴露地表,自然形成了阻攔,留住了不少體積巨大的岩塊,經過仔細蒐尋,水晶雖無發現,但半透明或白色的石英石,瑪瑙色系的、硫磺色系的、青黑黛紫的,各種色系混成的,確實不少。有的完全暴露在外、有的半掩半埋、有的只是冰山一角。
如果能夠把這些山石大量移入園中,配合園中各處花圃的不同類型植物,分頭佈置,再加上刻意製造的青苔和地衣,這個夢想中的「園」,它的獨特個性,立刻就出來了。這是我的如意算盤,興奮不已的如意算盤。
關於石頭和植物的關係,我一向有自己的主張。
蘇州傳統園林那種叠石法,視覺上難以忍受,意圖方面,也難逃暴發戶之譏,花窗嵌着太湖石,算甚麼?我要的不是這個。雖然,計成的書,也曾仔細讀過,從來未被說服。日本庭院的佈石法,有它的獨到之處,大體不外從不等邊三角形中尋求平衡與和諧,但我覺得,除了溪流瀑布區,石頭與植物之間,總覺得彷彿缺少有機連繫,成了各自存活、彼此陌生的場面。
我要搞一個「磊石園」!磊兒是它的哥倫布,我呢,華盛頓吧。這是我們父子倆共創公營的「國」。總之,要讓山石自然天成,植物依偎期間,舒服快樂,生機無限。
這個夢,大約維持了兩個夏天。磊兒開始加入學校的棒球隊以後,無疾而終了。
問題出在哪裏呢?只能有一個結論:天太大,人太小。
我們是出盡全力的,磊兒的手腳膝蓋都破皮流血,我也做到幾乎把腰毀了的地步。
西瓜大小的,很好解決。利用地形,讓它往山下滾動就行了。然而,這個體積的,差不多就是極限,而「磊石園」光靠這些,遠遠不夠。理想中的園石,要大,要高,穩中藏險,險中有穩,要嶙峋,也要舒泰。
看中了一塊半透明的石英石,色彩、造型都好,明官窯白瓷似的石體的中間部位,彷彿開光,縫隙形成的青色苔痕,像纏枝蓮紋。卻使盡力氣,紋風不動。我找到一個舊輪胎,擺上木板,利用槓桿和地形,終於把石頭翻了上去。綁上兩條粗繩,我做牛,往前拉,磊兒居後,四肢貼地,死命推。還是紋風不動。
雖挫折懊惱,仍未放棄,一天,心血來潮,想起北京故宮寒冬潑水結冰運萬斤玉石的掌故,就在飯桌上當故事講了。兒子立刻舉一反三,還提醒我:「我們家水管不夠長。」杏枝發話了:「你玩命,我不管,別把我兒子整死了。」這個構想,到了冬天,也不知甚麼緣故,沒有實行。
「磊石園」固然半途而廢,歷年下來,多少累積了不少像樣的山石。這些寶貝,連同父子倆的難得記憶,能丟嗎?
花木移植的問題,更複雜。老家前後院,三十年下來,從露地草花,一年生的,多年生的,到觀賞草、開花灌木、各類賞葉樹、花樹以至於藤蔓等等,少說也已成百上千。新居卻基本是個處女地,除了前後院盡頭處幾十株原生的黑核桃老樹,就只有兩大片草地。
簽完字,拿到鑰匙,走出律師樓,腦子裏面,忽然出現這麼個意念:真要搬家了?
立刻像海上航行的船,無可挽回地馳入暴風圈。
那些嘔心瀝血養了三十年幾已成精的溫帶杜鵑,樹大根深,怎麽搬?每一棵都有故事,哪兒找到的扦插材料,誰家母株壓的條,至少一半以上品種,市面上根本無處覓,就這樣扔了?或者,再從插枝開始,從頭來過?還有,幾十個不同品種的日本楓,那些早已成蔭的各色花樹:中國紫荊、玉蘭、海棠、山茱萸、垂櫻……,除了照片,甚麼都留不下來了。
都說,不用擔心啦,大家都可以幫忙的。真到需要的時候,誰都抽不出時間,兒子最痛快,索性宣佈:「這麼大年紀了,誰還自己動手?連我們都怕閃了腰,老爸,聽我說,花幾個錢,交給專業的人處理吧!」
打聽一下,專業置景公司,移植一株成年日本楓樹,得分三年完成,要價?視植株尺寸而定,小的至少幾百,大的可以上萬。
我知道,到了這個時候,還是只有一個人可以依靠。
牽腸掛肚的那些事情,別人眼裏都是雞毛蒜皮,只有杏枝明白,無論如何,幾十年的拐彎抹角路,是兩個人一道走過來的。
反正,退休了,別的沒有,有的是時間,我決定,自己來!
一年生露地草花最方便,杏枝有心,早就開始注意收集種籽,且已分類包裝,註明品種和花色等特點。多年生的那些,一般不靠播種繁殖,否則開花的空窗期太久,像我多年來陸續通過遍訪苗圃、郵購等手段蒐集的各色觀葉玉簪,都已從單株發展成叢,搬家正值秋冬之際,葉多枯萎,根系進入冬眠,正好下鏟,每株根系分出四分之一左右,不但成活率高,母株恢復元氣也毫無困難。類似的方法,在老家園中,應用的範圍甚廣,從芍藥、不同葉形的蕨類植物、各種觀葉草、落新婦、南天竹……以至於盤根錯節的紫藤、鐵線蓮等,都如法炮製,只有那含辛茹苦三十年的牡丹,必須割愛,根太脆,一碰就斷。鱗莖植物更簡單,挖起來裝袋就行了。這些都屬於第一步工程,免不了有時傷心,勞動量不算太高,來回跑了兩三趟,基本完成任務了。
新居原主人倒是留下一塊菜園,甚麼都沒種,估計當年也曾雄心勃勃,不久廢耕,卻留下了大量基本未曾消耗的腐植土,正可供老家移來的心肝寶貝過冬。
最難處理的是那些不大不小的。
我準備了一些沙盤,先將所有無法搬遷或搬遷不易的植物進行扦插,儘管無法保證成活,至少留個希望。
然後是肉搏戰。
這些年來,曾經有過一個夢想,在前後院大約十五呎的半空裏,創造一條春秋兩季的綵帶,以美國人培養的「真血」日本楓為底色,配以嫩綠鵝黃粉紅。因此,陸陸續續,每年新添的各色日本楓,基本形成了弧形帶,當然,早些年種下的,主幹粗到三指以上的,無法撼動了。直徑兩指大小的,三呎高度以下的,不搬不行。
溫帶杜鵑是另一場戰鬥。新英格蘭有過這麼一個瘋子,年過六十,把工廠變賣,買了一片地,專搞杜鵑,餘生二十幾年,全力投入,培養出上千新品種,其中有些名品,至今仍活在植物園裏。我的功夫,雖差的遠,也有四、五十個難得一見的。幸因每年培土的好習慣,這些杜鵑,一般根系都在表土周遭繁衍,但下鏟深度也不能少於一呎,護根的土球直徑,更不能短於兩呎,這就不是我一個人能負擔的了。
沒有杏枝參與,事情不可能辦成。看到她那副拚命的樣子,心裏固然有些不忍,卻也不能不想:都是你惹出來的,要兒孫繞膝,能不付出代價嗎?
無論如何,至少也要讓你明白:搬家以後,裏裏外外,進進出出,如果看不到三十年來熟悉了的事事物物,這「新居」,如何成為「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