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繁花似錦,雙城暗香 - 陳寧

蘋果樹下:繁花似錦,雙城暗香 - 陳寧

兒時有一個玩伴住九龍城,偶爾相約一塊兒做功課。她家在城寨附近的唐樓頂層連天台,現在的說法是僭建物,但從前誰不善用天台啊,加建簷篷就可多住幾個人,夜裏是大人聚會的場所,白天是小孩子的遊樂場。那是還有啟德機場的年代,抬頭看得見飛機。我們最愛趁着鐵鳥掠過天空的一刻,拼命高聲喊叫,比比誰的聲音最響,一架接一架,樂此不疲。
機場遷走以後,九龍城分外靜,在這區住過的,都還記得那震耳欲聾的飛機聲。曾經塞滿了生活的聲音,仍然在記憶裏迴盪,越來越響。缺席了的喧嘩,隔着時空的距離,反而更為濃烈。
上海作家金宇澄的章回小說《繁花》,開場先來個引子,十里洋場的故事竟由電影《阿飛正傳》結尾梁朝偉梳頭說起,文字精細如鏡頭,層層遞進,節奏美妙,「否極泰來,這半分鐘,是上海味道。」
金氏拈來定調的這一幕,是上海人王家衛的傑作,拍攝場景卻在九龍城寨的板間房。電影劇照還可看到房間布局,也就是那個年代香港底層生活的氣息。城寨沒有公園,有的是落難英雄,五湖四海各路人物,天昏地暗,自生自滅。
《阿飛正傳》,張國榮死了,梁朝偉接着出場,燈一關,戲就完了。金氏眼中的上海味道,其實屬於香港。
《繁花》有這麼一個外部世界,像平行時空,映照襯托着上海的繁華與衰落。六十年代,一張來自香港的明信片是一扇窗口,飛機即將降落啟德機場逼近樓宇的影像,就是上海人對時尚與華麗的想像。「照片裏的香港,讓上海人心思更為複雜,男女客人看得發呆。」弄堂裏的上海小姐感慨,「香港好,真好呀,上海已經過時了,僵了,不能談了。」上海闊太太聖誕節到香港去,一身貂皮大衣,貴氣外露,就怕失了身架。改革開放以後,舊時代回不去了,新時代滾滾紅塵,世故大姐勸上海姑娘找個香港好紳士生活幾年,眼光氣質馬上升級,等同免費碩博連讀,人完全就兩樣了。一句到尾,阿拉最懂得香港。
此書平地一聲雷,連很多非上海人也喜歡,突然各有各的感觸。有一個在成都的朋友,對從前上海青年追潮流那段內容特別有同感,忍不住追憶一番,說香港當然是潮流指標,但不是人人能去,最接近的嘛,去了廣州也算是最時髦的了,同學裏誰去了南方,立時高人一等。
金宇澄對「沉默」的運用尤其出神入化,全書處處「不響」,不響得令人心癢癢,心煩意亂。沒說出來的比說出來的多。
寫香港他不直接寫,都是側寫,借人借物,小如理髮店鏡台上的明信片,大如移居香港的親戚。讀者可尋索到一條隱微的雙城誌,彼時彼方,海上花開,此時此處,海上花落,盡在不言中。
飛機不再在九龍城降落,吵耳的是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