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似乎已經遙遠。在當下這個競相逐富的市場社會,革命已成為懷舊,是一些老頭老太在小院裏哼唱的紅歌。革命已成為辟邪的民間迷信,被鄉民們供奉於神龕,被一些司機懸掛於駕座窗前。革命還變身為時尚噱頭,成為搖滾歌星頭上的紅星帽徽,文化衫上的酷哥格瓦拉,賣場上鏗鏘雄壯的前蘇聯隊列音樂。
在今後的日子裏,「革命」這一個詞還可能繼續脫敏,成為一種消費符號,消散於「IT革命」「營銷革命」「內衣革命」「洗浴革命」等商業宣傳,在廣告製造者們那裏花樣百出,成為各種誇張字體和陽剛造型,迸發出忘我消費拼死享樂的激情。
不過事情並未結束。
一旦遭遇社會困局,幽靈就會重新綻露巨魔的面容,打破生活的平寧,呼嘯在四面八方。從教民充斥的「阿拉伯之春」,到秀才主打的「佔領華爾街」,革命一詞的原義在漸漸甦醒。1990年代,在中國的很多地方,農民失土地,工人丟飯碗,面對警方的人牆防線,各種群體維權事件通常表現出強烈政治色彩。與當年大學生們在天安門廣場豎立民主女神的景況有異,這些窮人高喊口號,揮舞紅旗,更願意簇擁毛澤東的畫像,齊唱《團結就是力量》和《國際歌》,一次次觸動紅色記憶。
風氣所及,不少消費少年也可能湊個熱鬧,偶爾客串一下革命。一旦不順心,一旦碰上那些吃香喝辣的牛人和老賊,那些說不過也告不起的傢伙,自居「底層」便是他們可能的應急姿態,「革命」便是他們的心理底牌。有了這張牌,似乎就有了滅他丫掀桌子捲衣袖扒衣襟的權利,包括隨地吐痰、逃課或曠工、性騷擾或吸K粉,都有了特許通行證。
「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這一首法國人寫下的歌曲原與K粉無關。在我的記憶裏,這一曲革命聖樂意味着樸素的生活,單純的心靈,奔赴鄉村和邊疆的熱情萬丈,日日夜夜為國家為人類的艱苦建設,油燈下有關非洲黑兄弟和南斯拉夫明天的爭議,情侶之間私密的格言勵志和英雄期許……當然也意味着我的父親,一位曾在解放軍214師記過大功的英模,一位在省教育廳等機構受獎無數的幹部,在「文革」的紅海洋中突然消失。他被眾多大字報誣陷為「特務」「內奸」「修正主義黑鬼」,不忍屈辱的苟活。但自殺前留在抽屜裏的遺書裏,他叮囑兒女們不要委屈,不要抱怨,不要仇恨,「一定要繼續跟黨走,永遠聽毛主席的話。」
這是他真心的贖罪?是無奈的屈從?還是需要以這種哀婉姿態掩護家人?……多年來,我一直猜不透其中真意,不理解他肉體與精神的雙重自殺。
墳前的草青了又黃了,疑問卻沒有答案。
我當然知道,連同這一座老墳,我的全部記憶僅僅涉及「文革」,充其量寬延至前後的三十年,即中國當代革命史的後半場。在這裏,以不同定義的標準,「革命」可包括這個下半場,也可特指上半場——紅色中國建立和海峽兩岸對峙以前的多年戰爭,還有密謀、啟蒙以及抗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