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為「琴棋書畫」四藝之首,向來是文人生活不可或缺之物,更是中國最早彈撥樂器之一,有超過三千年歷史。越來越多城市人迷上這種雅樂,透過師生傳授追求古味,更有樂迷為度身訂做這古味,找上了蔡昌壽。80歲的他鑽研斲琴藝術逾半個世紀,一生共做了逾二百把古琴,一提「蔡琴」就知是他出品。大病癒後老人已不能斲琴和彈琴,但仍堅持每周親自將畢生所學口傳心授予一眾琴人,宏揚斲琴文化,當香港最後一位按古法炮製古琴的斲琴老師。「除最花人力的打弦和纏弦方法有機器輔助,無論是工具和製作步驟,都和千年前無異。」
斲琴功夫以外,琴德更加重要,他的學生來自五湖四海,有會計師、醫生、工程師、大狀甚至飛機師,斲琴年資各異,每周學生圍着老師喝茶聊琴人琴事,活像一個音樂交流園地。年月積聚,蔡師傅的工作室不經不覺成為香港琴學研究的重要基地。
蔡昌壽埋首工作室,與排滿天花板的眾「蔡琴」出奇地搭調,兩者皆默默守候知音人。
記者:鄭天儀
攝影:黃子偉(部份圖片由被訪者提供)
「古琴,疾風甚雨不彈、於塵市不彈、對俗子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坐不彈……於琴者,禁也。禁止於邪,以正人心。」
古琴如人,背後均有一段故事。
「彈老師的琴,好像與古人交談。」蔡師傅其中一位學生說。
來到蔡昌壽位於石硤尾的工作室,猶如進入時間凝固的古老國度。不同款式的古琴、二胡掛滿斗室,從仲尼琴到伏羲琴,還有饒宗頤提的牌匾、多寶架上的壽山石……唯一像走錯空間的,是中間一道刻着「經理室」的破舊玻璃門。步履蹣跚的蔡師傅迎來,臉上帶笑,握着我的是一隻老繭密佈粗糙如樹根的手。
天花板除了掛着他幾十年前開始斲做的蔡琴,還藏有不少經歷風霜的陳年古木。蔡師傅堅持用古木做琴,否則琴音會失卻古味。他斲的琴用過大清同治時期的屋樑,亦有東漢時期古墓的木,從老宅和祠堂取來的也不少,為朽木重新賦予生命。現在,連他的學生都會四出打聽鄉村有否舊廟、舊祠堂要拆或裝修,然後一班人會蜂擁去尋寶。不能替代的老東西只會隨時間流失,他最清楚。製作古琴首重選材,最難的便是第一步—─尋。
「古人說只有雷擊過的梧桐木才可以做出好琴,你說或然率有多少?做琴用的古木最好是自然乾燥,會較少開裂,傳導琴音較佳。琴面多用質地較鬆軟的杉木或梧桐,琴底則用梓木等較堅硬琴材。弦線位則用紅木,做一個琴保守估計也要200小時。很多舊屋樑已被白蟻蛀食,但還可以用,它總有未蛀的部份,足夠用來做琴。」
斲琴的「斲」,音「啄」,解「砍削」。斲琴人,即做琴之人。蔡師傅深信,經斲琴者巧妙設計聲池韻沼,或清脆或幽雅的琴音自然會為古木發聲。前人由於琴弦缺乏,對新舊琴弦也珍而重之,用過的舊弦一般都會保存起來。
縈繞不盡故人舊夢
誠言,一把琴本身就是故事。
好像蔡昌壽擁有一把70年代製的「連珠」,琴材是樟面、山樟底,配件為蚌徽、黃楊軫、雁足、紅木岳山、焦尾。此琴是蔡師傅多年前斲贈予香港古琴大師蔡德允老師的,她逝世後,其家人將琴還予斲琴人。主人不在,琴緣亦斷。最重要是,隨着蔡德允的「愔愔室」成為歷史,古琴作為文人藝術象徵也慢慢與時代告別,難怪美國匹茲堡大學音樂系教授榮鴻曾於2008年發表《蔡德允傳》時,也形容她為「中國最後的文人」(The last of China's Literati)。蔡師傅每望此琴,總會感念故人情誼,還有那縈迴腦海的琴音。
世上沒有一把完全相同的手製古琴,每一抹髹灰漆痕迹,猶如胎痣永隨琴體,琴背的銘文更如出世紙。
蔡師傅有一把名「大休」的仲尼琴,在80年代中所斲,琴材是梧桐木面、杉木底,配以蚌徽、牛角軫、酸枝雁足、烏木岳山,琴背銘文刻有「大休」及饒公提的詩:「休於巔,鶴聽泉休於湖,山不孤休於道,眾峯小休於游,尾如舟休於琴,虛無心我乃觀其音。」古琴與文人雅士早已結下不解緣,幾乎貫穿了中國幾千年的文明史。
斲琴是一種集木工、漆藝、書法、音樂的傳統藝術,琴器本身就是精緻的藝術品。所以古琴不只是一件樂器,更是古人的一種生活態度。
周末早上,蔡師傅緩緩坐下來,一盞茶道盡他的天籟心經……徒弟們相繼出現,他們不會互相打擾,只會有默契地坐下來自斟自飲,偶爾搭句嘴,到十一點不為意已坐滿一圍人。平時他們也是這樣圍着交流琴事,今天我才是打擾他們的不速之客。
「古琴音韻與眾不同,我做過的樂器有古箏、琵琶、二胡,但獨愛古琴。」蔡昌壽來自樂器世家,祖父蔡春福清末在廣州成立「蔡福記」樂器廠,製造古箏、二胡及西洋樂器等,父親把生意遷來香港。蔡昌壽回憶,迷上古琴是60年前遇上師傅徐文鏡開始。當年,他受父親之命送修好的古琴給住在九龍城老虎岩的徐文鏡,他是著名琴人與金石家,最引為佳話是曾與同為浙派的古琴大師的兄長徐元白彈琴對弈。「進他的家,我才知道何謂文人雅士,他琴棋書畫樣樣精,琴音變化萬端,我好生羨慕。」自此,蔡昌壽經常做逃學威龍,偷偷溜到他家看他彈琴、寫畫、作詩。徐文鏡晚年失明,蔡昌壽繼續追隨他學習做琴技藝,後來索性把樂器店轉型只做古琴。「蔡福記全盛期有七十多個樂器師傅,每月製造一千多件樂器出口,80年代大陸生產廉價樂器,舖頭幾乎執笠。」蔡師傅不僅斲琴還彈琴,接受父親勸導:「不知音何以分辨琴的好壞,難以動情。」
漸漸地,香港琴人劉楚華、蘇思棣、謝俊仁甚至饒公都成為蔡福記的座上賓,不僅光顧,亦討教切磋,以琴會友。「我師傅只有兩個學生,一是鄧寄塵之子鄧兆華,學彈琴;另一個便是我,學做琴。」鄧兆華後來甚至在屋後闢房給他做古琴。談到最滿意的作品,蔡昌壽提到師傅徐文鏡在50年代創作《鏡齋十二琴銘》,以12首詩配對12把古琴。上世紀80年代,他決定重做這12把琴,更邀得饒公寫銘文,完成了恩師遺願。
200小時的懷古堅持
蔡師傅半世紀閱琴無數、修琴過百,教斲琴30年,沒有招生,如今蔡福記約有30位學生,來自五湖四海,每星期靠蔡師傅口傳心授做自己的琴。他耐心地教授,眼睛裏透着交流的誠懇,品茶論琴,不愁寂寞。學生也不只一味的懷舊,有位學生便自創了名為「微波」的古琴新款。
「今日飛機師飛咗,所以無返學。」那天我到蔡師傅工作室採訪,師母張順怡如是說。如今蔡師傅已無法上弦,全由師母代勞。做一個琴至少花200小時,有些學生已跟隨師傅逾10年,還做着同一個琴,有些卻造了好幾個。「琴用上幾年後,很多學生會『破腹』再修改自己幾年前做的古琴,那是學生自信的表現。」今日的我打倒昨日的我,需要勇氣。1986年,蔡師傅也做了四十多把琴,1992年後病魔殺到,他被逼擱置做琴大計,這些未完成的琴一直放在他的工作室,待主人有時間才重新斲做它們。
自從王世襄的舊藏唐代「大聖遺音」古琴於2011年以1.15億元人民幣成功拍賣後,古琴就從冷門收藏一躍成為熱門藏品,越來越多人找「老琴」,學習古琴的人數亦不斷增多。蔡師傅的琴只默候知音人,對於市場價格他不太關心。好琴也講緣份,好琴留住留不住,可遇不可求。
斷過手指、死過翻生,蔡昌壽到了耄耋之年還是不停的斲下去。近年最愜意的事,莫過於2012年女兒存慧也開始學斲琴,他有了琴的傳人。七弦之外,斲琴師有着簡單的欲望和喜怒哀樂,也近乎信仰: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為紀念古琴藝術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十周年,香港文化博物館與蔡昌壽斲琴學會合作籌辦「香江琴緣」展覽,即日至3月10日於沙田香港文化博物館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