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與自辯的張力 ( 文化研究博士候選人 孟曉郡) - 孟曉郡

道歉與自辯的張力 
( 文化研究博士候選人 孟曉郡) - 孟曉郡

2014年1月12日,在北京師範大學附屬實驗中學(原北師大女附中),一些「紅衞兵」校友公開向文革中受到傷害的老師和同學道歉。其中最受媒體關注的是宋彬彬,她曾在1966年8月18日於天安門城樓上給毛澤東戴上紅袖章,並蒙賜名「宋要武」。當年8月20日的《光明日報》便借「宋要武」之名,發表《我給毛主席戴上紅袖章》一文,宣揚「要武」的革命暴力。給毛主席戴上紅袖章的「宋要武」曾被賦予神話色彩,卻因此背負了打死卞仲耘校長的污名,成為文革暴力的符號。被神化和妖魔化的「宋要武」,是歷史對宋彬彬人生荒誕的魔咒。
這次公開道歉中,宋彬彬說當時他們「欠缺基本的憲法常識和法律意識,不知道公民享有被憲法保護的權利,人身自由不可侵犯,對人權、生命的集體漠視,釀成了卞校長遇難的悲劇」,稱這是她「終生的傷痛和懊悔」。
其實,這一道歉並非突然,2012年初,宋彬彬就曾發表《四十多年來我一直想說的話》,作了詳細的見證、道歉與反思。她寫道,「在尋找真相和反思自我的過程中我最終明白,再繼續沉默,不僅是對歷史不負責任,對自己不負責任」。在她看來,這一暴力事件其實是「長期以來階級鬥爭教育的產物」。文革中,為了跟上革命形勢的發展,同學們爭相表演自己的革命性,而這種革命性便異化為「揪鬥黑幫」的暴力。鬥得越狠,表明階級立場越強,革命性越高;同時階級鬥爭教育也讓一些目睹施暴、心生同情的人們,囿於群體壓力,不敢反對,保持沉默,集體性地漠視人權和生命。
宋彬彬的道歉,是繼去年一波民間文革道歉潮之後,在新一年裏繼續見證和反思文革的契機。公共道歉作為一種見證,引發對真相的質詢,而真相是寬容和解的前提。而作為一種儀式,公共道歉是對受害者創傷的一絲撫慰,也是對道歉者自身靈魂的救贖。雖然道歉無法彌補傷害與罪惡,但至少可以讓人們感受到歷史的疼痛。體會這真實的疼痛,才能避免悲劇重演。當公共道歉成為媒體議題,又可刺激新一輪的公共討論,喚醒更多人的歷史反思意識,亦使文革歷史的釐清有了新的轉機。很多公眾對宋的道德良知與勇氣給予認可;亦有一些人由此引向對國家道歉的追問,認為個體道歉不能代替國家道歉,如果沒有國家正式的道歉,文革罪責就永遠無法了結。
最大的爭議,來自於對道歉是否真誠以及道歉動機的質疑。不少人批評這是一場「沒有兇手的懺悔」,認為宋彬彬通過道歉自我申辯,對罪責輕描淡寫,亦沒有指認兇手。但我認為,「事後諸葛」的指摘很容易,難的是去反思宋彬彬現象,反思個人在集體暴力中的存在境況。宋沒有直接參與暴力,但在那種時代氛圍中,她是革命豪情的鼓動者,也是沉默的殺手,對卞校長的死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人們若想給她扔石頭雞蛋,是否先想一想,當年同樣情境下,能否比宋彬彬做得更多更好?現在同樣情境下,能否比宋彬彬的道歉更坦誠更深入?如果不能,請給個人道歉一點寬容的空間,給更多潛在的道歉、見證與反思一些生長的機會。
如果繼續以是非、善惡對立的觀念,假定有一種懺悔或道歉的純粹性,我們仍難以走出文革。文革中無數熱血青年就是為了爭一個「誰更革命」和「誰更忠於毛主席路線」,而鬥得你死我活。一旦覺得自己更具有革命的純粹性,就可以把「不純粹者」標籤為「反革命」施加暴力。「宋彬彬」其實就是文革中的大多數人,他們可能既是施害者又是受害者,可能既反對暴力又維繫暴力。他們不敢且無力比他們的時代站得更高,於是釀造了漢娜鄂蘭所謂「平庸的惡」。激情與冷漠,勇敢與懦弱,懺悔與澄清,道歉與自辯之間的張力,這種身在歷史和反思歷史中人的兩難處境,可能恰恰是更深刻理解文革創傷的症候。
追尋真相並不局限在挖出「誰是兇手」這一層面,更要反思文革悲劇產生的原因和後果。創傷如何被療救,罪惡如何被寬恕,公民的權利如何被保障,社會的正義如何被捍衞,亟需求索。當今中國,對文革歷史真相的探求仍受到政經、文化力量的多重阻礙。總是要把文革一頁匆匆翻過去的心態,文革的歷史陰影仍將以各種方式纏繞在三十多年的改革歷程中。只有將歷史教訓化為我們今天政治和公民經驗的一部份,才能更好地面對現在和未來。

孟曉郡
文化研究博士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