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初香港的粵劇非常蓬勃,我有一位世伯在《工商日報》任職高層,常常取得同屬何東集團、專門上演粵劇的「東樂戲院」門票,遇上有好的劇目上演便會邀我們一起觀看,讓我開始接觸到粵劇。此外電台每周也有兩、三次在戲院作實地轉播以饗付不起高昂票價的升斗市民,一些娛樂報章為了爭取銷量,當天便爭相刊載劇情的全部曲詞,我念初中的幾年便在經常收聽粵劇轉播之下慢慢對粵劇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兼且漸有心得。
當年香港粵劇界人才濟濟,我發覺在芸芸花旦中有兩位唱功的天賦特佳,便是正日漸走紅的芳艷芬和紅線女。兩人不但年紀相若,且同一年踏台板學藝,又同期走紅,唱腔也各自創出一派,便是圓渾而有韻味、人稱玉喉的芳腔和天賦清脆金嗓、且特別露字的女腔,芳姐最擅長反線二黃,女姐則拿手唱意景悲涼的南音,一曲《柴房自嘆》教人聽出耳油,只嫌其太短;戲路則各擅勝場,芳艷芬擅演青衣,斯文淡定一派大家閨秀風範,紅線女形象多變,時而俏皮跳脫,時而刁蠻潑辣,若兩人合演《西廂記》的話芳姐是崔鶯鶯不二之選,女姐則定必演活了俏紅娘,兩位阿姐功力悉敵堪稱一時瑜亮。
五二年專門報道粵劇圈新聞的《娛樂之音》舉辦「梨園三王」選舉,由讀者投票選出文武生王、花旦王及丑生王三個大獎,其中以花旦王的競爭最為激烈,芳艷芬和紅線女的票數一直遙遙領先、叮噹馬頭,臨近揭曉的日子芳姐才帶出,終於奪得花旦王的美譽,有傳言是人為「造馬」的結果,因為芳艷芬未婚自然不乏捧場者,紅線女的丈夫馬師曾在戰前是紅極一時、與薛覺先齊名的文武生,女姐也是由他一手捧紅的,走下坡後才轉當丑生,後期還得靠夫妻檔演出才有人聘請,形勢上自然是吃虧了,況且平心而論,論做手、台步等功架還是芳艷芬略勝一籌,奪得花旦王的美譽確屬實至名歸。
正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與此同時紅線女在電影方面的成就又蓋過對手。原因是當年粵語片圈的製片家眼見粵劇老倌受歡迎,便紛紛邀請他們登上銀幕,但是紅牌老倌不但缺乏上鏡經驗,抑且恃寵生驕,認定賣座是靠觀眾慕他們的名而來的,因而擺足架子、教一班和他們合作的粵片演員忍無可忍之下,雙方勢成水火,終於鬧出了哄動一時的「伶星分家」事件。身為伶人的馬師曾和紅線女認清形勢毅然轉投影星的陣營,和一班志同道合的粵片演員成立了「中聯電影公司」,拍攝了不少製作認真的優秀電影,包括幾部由名著改編的電影如:女姐演侍婢的《秋》、扮農婦演到老的《大地》和在《原野》中飾演潑辣的金子,甚而跨越語言界別被專拍國語片的「長城」借將,在《我是一個女人》中飾演女記者,演來皆維肖維妙,大獲好評。
就在拍《秋》的期間,女姐和比她年輕的新晉導演秦劍由於日夕相處而傳出緋聞,傳到丈夫的耳朵中,夫婦間年紀本來就相差一大截,加上兩人事業上的形勢逆轉,原已矛盾重重,秦又不畏人言公開示愛,三子之母的女姐也不再甘於屈居人下,昔日報恩式的婚姻終於敵不過狂熱的追求而宣告破裂,離婚後的女姐由於艷名四播,瞬即吸引了更多狂蜂浪蝶,追求者中較著名的有戰前在廣東有「南天王」之稱的陳濟棠的後人,憑着此關係她主演的《慈母淚》得以破天荒排在其旗下首輪西片院線的「樂聲戲院」上映,女姐並親自隨片登台,因而令該片大收旺場之效,把女姐的事業推上另一高峯。
另一個裙下之臣是一度為情自殺的國語片明星黃河,黃本屬右翼電影公司的演員,因為迷戀她,企圖藉着近水樓臺之便而變節跳槽到左派電影公司去。在女姐舉家北返後還頻頻赴大陸去探望,換來的卻是若即若離的態度。待到在她身上花盡積蓄,感到前路茫茫、生無可戀之下服毒自盡,總算他命不該絕給及時發現了,只是戀情也曝了光,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話柄,黃至此也黃粱夢醒,黯然離開了電影圈,不知所終。
說到女姐五五年底突然回國內定居,大大出乎人們意料之外,引起許多流言,原因是她當年事業正如日中天,經濟顯然不是主因,不過也有傳言她是在取得名人之後的廿萬元(以幣值言約略相當於今天二千萬)後才一走了之。另一個說法則是,她因為三個孩子和老馬仍然保持着藕斷絲連的關係,眼見在香港窮途末路的「萬能泰斗」薛覺先回國後備受重用,藝術生命逢上第二春,就在這時受到中共的統戰,對說客鼓其如簧之舌申明國家如何重視藝術工作者的憧憬不免心動,期望回到國內兩人繼續合作,藝術成就會更上一層樓,如此這般就爆出了女姐一家五口倉皇神秘離港的新聞。
女姐回到國內之後少不免在思想上進行自我改造,一反她以往大情大性的作風,當然也不敢到處招搖惹緋聞了,就是在舞台上也改變了戲路。在港時她最受歡迎的首本戲《刁蠻公主戇駙馬》、《宋江怒殺閻婆惜》及《蠻女催粧嫁玉郎》等都沒有再演,轉而演出《搜書院》、《關漢卿》和《打神》等嚴肅的劇目,工作態度也變得十分認真,不似在港時那麼隨意所之。當年傳統上粵劇日場沒那麼受到重視,票價也稍低一些,某伶王便經常於第一幕失場,任由三、四幫去瓜代,以致演出的氣氛也渙散了。記得有一次看女姐演的日戲,雖然甫開場便親身上陣,卻一直忍俊不禁,顯然是在後台正在說笑玩耍之際便匆匆出場,類似的欺場陋習在新社會當然是不容許了。《搜書院》由於是女姐回歸後的首部作品,香港的院商看準觀眾都想看看她是否別來無恙,不惜高價爭奪該片的放映權,結果是由全港數十間粵片影院同時首映才擺平了,開了多條院線同映一片的先河!
這時紅線女在香港聲勢之盛不但壓倒了一度擊敗她的芳艷芬,往後她的歌藝更憑一曲《昭君出塞》在莫斯科獲得金質獎的最高榮譽,並獲得周恩來接見和嘉許,風頭之勁一時無兩,加上在國內藝人普遍受到尊重,不比舊社會「戲子」終究遭人歧視,相信此時的女姐一定對她當年義無反顧放棄香港的一切無悔吧!正是福兮禍所伏,緊接十年風光之後隨之而來的是身、心遭受無比傷痛的打擊,那便是文革十年的災劫。文革初期還見女姐戮力演出江青策劃的樣板戲《沙家浜》,可是沒多久便銷聲匿迹了,傳聞遭紅衞兵剃了「陰陽頭」遊街示眾,更令她難堪的是女兒紅虹向她展開鬥爭,在不堪刺激之下女姐憤而跳樓自殺,導致不良於行,教一眾懷念她的戲迷心痛不已,嘆息她早年的一番愛國熱誠換來如此下場!
隨着四人幫下台國內的政治氣候轉變,落實改革開放政策,整個社會漸漸步入了正軌,女姐昔日的罪名也得到了平反,TVB的皇牌綜合性節目《歡樂今宵》移師到廣州去上演,還特地安排了一個訪問女姐的環節,鏡頭下的女姐眼神中帶有凶光,說話活像控訴,教人不寒而慄,可以想像文革對她的傷害有多深!由於闊別香港的女姐受歡迎,TVB於八○年和八一年兩度邀請她來香港,分別和當年當選丑生王的梁醒波及文武生王的新馬師曾合演折子戲,正是女姐的成名作《刁蠻公主戇駙馬》及聲樂家韋秀嫺之母、最早期女花旦李雪芳的首本戲《仕林祭塔》。前者是波叔告別演出,因為其時他已有病在身,沒多久便與世長辭了。後者的唱詞中有一段長長的「反線二黃」,素來被視為是花旦唱功的考牌之作,女姐以充足的中氣向觀眾證明了她仍舊寶力未老!
九十年代初芳艷芬靜極思動,在闊別舞台三分一世紀之後答應為了善舉復出,不但和好友李曾超群(超群餅店老闆)女士合演一台粵劇來籌款,還灌錄了一張唱片共襄善舉,本來芳姐數十年來養尊處優,又經過數月吊嗓排練,雖然這時已年近古稀,大家估計應該還能保持狀態的吧,可是聽過唱片才發現效果欠理想,僅及她全盛時期的八成功力,實在有點失望!九五年紅線女率領她一手訓練出來的「南國小紅豆」劇團來港,在「文化中心」演出,吸引我成為座上客的是女姐也有擔任獨唱的項目,記得其中一曲《荔枝頌》給她唱得出神入化,不但高亢處響遏行雲,而且運腔𥧌迴路轉,有若天馬行空一般,簡直教人渾忘是傳統的粵曲,一曲既罷全院掌聲雷勳,歷久不衰!大家慶幸她又勝了漂亮的一仗,她自言都是拜文革期間下放之賜,在農場餵雞期間仍堅持練聲不輟來保住嗓子,終於有了用武之地。
近年見到的女姐已是一頭銀髮,但精神飽滿,笑聲不輟,年輕時爽朗的性格又回來了,據說她和海外歸來的紅虹已言歸於好,畢竟向親生母親鬥爭也是為求自保罷了。可堪告慰的是經歷了無數風浪、女姐終於由絢爛歸於平淡,晚年生活愉快,在她訓練下一班徒弟亦已日漸成才,國家也肯定她在藝術上的貢獻,為她在廣州「珠江新城」建了一間紀念館,館內除了她的雕塑和照片外,還有一個座位不多的實驗劇場作為讓新秀演出的場地,看到埋下的種子開花結果,尚夫復何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