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若英:Emma - 劉若英

劉若英:
Emma - 劉若英

曾幾何時,在醫院,在公園,推着老人輪椅的是一個個膚色黝黑的女子?曾幾何時,學校門口,接送上下學的不是爸爸媽媽,而是小朋友口中的瑪利亞,或者Auntie Lisa?
我的家裏,因為長輩年齡都大,我的工作也使得我無法就近照顧他們,請外籍看護是唯一可行的方式。
多年前來家裏的第一個菲律賓看護是為了祖父。當時祖父已經快九十歲,意識與身體都不行了。剛開始家裏要住個完全不認識的外人,其實非常不習慣,也想不通祖父的湖南話跟菲律賓英文怎麼溝通。沒想到,後來祖父只聽得懂看護的語言,他們的溝通比我們順暢。人的密切相處本身就是最精確的語言。
祖父走了以後,原本完全看不出年紀,身體硬朗的祖母,也因為失去一輩子的伴侶,急速邁向銀髮族的狀態。過去天天要出去散步,但現在腿沒力了,精於作畫的手開始彎曲。於是,我們替她也申請了一個名叫Emma的印尼看護。
一開始,的確像是打仗一樣。印尼人連英文都不懂,祖母的英文根本派不上用場。仲介說,看護都是專業訓練過的,但Emma連作飯打掃都不會,吸塵器,電飯鍋等等,都需要姐姐一樣一樣的教。聽說來了幾天,就偷偷在房間哭了,姐姐問她怎麼了?她說「手痛」。
我總覺得那淚水不是因為身體的疼痛,而是陌生的環境與更多離家後的鄉愁。
終於,兵荒馬亂、雞同鴨講、手忙腳亂的三階段都過去了,迎接來安逸祥和的歲月。三年來,Emma沒有請過一天假,甚至星期天,她都說她也沒有地方去,就不出去了。她總是很愛捂着嘴笑,可能她覺得自己的大白牙襯上瘦弱深色的臉龐顯得誇張。她不吃豬肉,每回大家去餐廳,她都只點蛋炒飯,或者炸雞肉,然後安靜的坐在祖母旁邊,將祖母盤子裏的食物一一切成小塊。祖母並不察覺自己的記性衰退,每天重複的問題不下五十次,有時親人都失去耐心時,Emma還是笑笑的重複回答「是的,門鎖了,鑰匙帶了,燈關了……」。有一陣子,祖母開始幻想我們時時刻刻在樓下等她,Emma拗不過,只能陪着祖母站在家的樓下,望着巷子口,一站就是幾個小時。
祖母後來依賴Emma,哪兒都不去了,吃Emma做的飯,如廁淨身靠Emma,最後連頭髮也讓Emma剪。
一開始,Emma就告訴我們,她只來三年。當時覺得三年還長,直到她通知一月就要離開時,我們完全不知所措。雖然也馬上申請新的看護,但是對於她的離去,還是很多的惆悵。我不止一次在廚房低聲懇求她留下,說要給她加薪,或者讓她回去探親再回來,甚至威脅她,她走了,我就完了。她總是笑笑操着她自創的國語說「要回去了,要回去了」。
祖母曾經送她一個小猴子翡翠,我曾故意吃醋說,為甚麼給她不給我?也許旁人會擔心老人家意識不清,不知節制把所有家當都給了看護,但我明白祖母為人,老人家是心疼Emma辛苦。我們這些不在身邊的晚輩,更應該心懷感恩。
Emma早早打包好行李,當年來的時候只拎了一個小包包,走的時候兩大箱。我問她全年無休,何時去逛的街?她說每天去菜場時,總是忍不住撿些便宜貨,想帶回去給兒子。這時,我才驚覺,當她全心照顧我家人的同時,她心裏還有無盡的掛念,那掛念在遙遠的家鄉。
我在想,離鄉背井的女孩,與我們萍水相逢,又朝夕相處,然後離開,可能再也不會見面,她們來時的心情是甚麼?離開時又是甚麼?是甚麼力量支撐着她們消解那無邊的寂寞,每天看着他人一家團聚,同時忍受自己親人離散的淒楚。
今天Emma終於要離開,為了轉移氣氛,我跟姐姐早早到了祖母家,先幫她偷偷把行李搬到門口,然後要Emma跟祖母道別。我說「Emma,抱抱婆婆」,祖母突然推開了她,說「她老早就把行李理好,要走了,她不回來了,她不回來了……」。祖母重複這句話,就像她平常的那接近無意識的反覆,但我知道,祖母這回言之有物,她清楚這是別離、是剝奪她生活的支柱。
Emma站在她每天開開關關的家門口,掉下了眼淚,然後重複的說「謝謝你們,謝謝婆婆……」。這是她的第二次眼淚。一次她來,一次她走。
今晚,祖母必是不安,Emma也須適應吧。半夜三點多,祖母想去洗手間時,她還會喊Emma嗎?而Emma,在家鄉安靜無事的夜中,會突然醒來應她嗎?
我想謝謝所有的Emma,不管你的膚色、你的語言、你的信仰;不管你照顧的是我們的老人家或我們的小朋友;不管你是在去市場的路上、隨侍床邊或在車站和老鄉聚會,我通通要特別感激。所有的Emma都曾經是我們的家人,也會成為我們思念的遠方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