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見了父親。我兩鬢染白,他卻一點沒有變,更像是我的兄弟。他坐在我的床頭微笑,說他留下了一件珍寶,可讓我一輩子受益無窮,就埋在後山上小樹林裏。……我驚醒過來,發現床頭空空,窗外樹影如常,院子裏月光遍地,只有牆根的幾隻秋蟲不時鳴唱。
我在月光中坐了很久,才想起兩件事:
一是他生前最後的一個夏天裏,他帶上我隨其他的叔叔伯伯一道,去鄉下幫助農民搶種搶收。他看見我能挑起80斤重的一擔稻穀,笑眯眯地說:毛佗長大了,真是長大了。這天夜裏,我在睡夢中醒來,發現他一直坐在竹床邊,用蒲扇給我趕走蚊子,另一隻手在我黑黝黝的背脊上撫摸──他知道這是我的最爽。
二是他的一張椅子,那種尋常多見的藤圍椅,色澤晦暗,骨架變形,扶手處還纏了些舊布條。父親去逝後,為貼補家用,母親與我不得不把它送入舊貨典當行。店主不情願地收下了它,把它搬到貨品區,與那些不知來自何處的舊衣櫃、舊書桌、舊梳妝台、舊挑箱、舊臉盆架混在一起。它形單影隻,孤苦無助,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舊貨家族,很快被一座氣焰驕橫的太師椅騎壓,發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在那一刻,我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覺得它就是我的父親,從此天各一方,再也不會回來。兒子背脊上的那一隻手永遠消失。……
夢中的父親是要告訴我什麼?我很快想起來了,這隻夢似曾相識,像是恍恍惚惚移植了俄國作家列夫.托爾斯泰的一個故事,我年少時聽父親讀過的。書上這樣記載:托爾斯泰五歲那年,大哥尼古拉告訴他一個秘密,稱有一個辦法能使世界上不再有貧窮、殘疾、屈辱以及仇恨,讓所有人都過上幸福生活。這個辦法已被他刻寫在一根小綠棒上,埋入了屋後那一片森林。
從那天起,直到大哥英年早逝,托爾斯泰對神秘的綠色小棒一直神往不已,尋找──成了這位少年最熱衷的冒險和辛勞。很多年後,很多年後,最終沒找到小綠棒的托爾斯泰留下遺囑,讓後人把他安葬在那片樹林,亞斯納亞.波利亞納的莊園深處。死者想必是要把少年的尋找永遠繼續下去。
「小綠棒」可能不過是尼古拉的一個夢,一個永不可及的天國。但一種累月經年的尋找引領了弟弟托爾斯泰,造就了弟弟托爾斯泰,造就了千萬萬托爾斯泰這樣的尋找者──這個世界從此就不再是原來的世界,生活就不再是原來的生活,你就不是原來的你。我猜想,夢中的父親可能是想告訴我,「小綠棒」還在那裏,「小綠棒」是可以找到的,因為「小綠棒」就是對「小綠棒」的尋找本身。對於托爾斯泰們而言,一種理想的持久引力,激發出源源不斷的感受、知識、思想、運動、制度、實踐策略……如果這一切不能實現社會最優,但已成功地阻止了社會較壞──誰能說這不就是意義?
夜色流出了蘋果林,腳下的秋葉沙沙響……
我來到亞斯納亞.波利亞納莊園,找到一個長方形的小土堆。我在這裏肅立片刻,聆聽俄羅斯大地的幽深的秋天,見一些遊客迎面走來,擦肩而過,像是一對對戀人,或三五結伙的退休者。我很想向這些萍水相逢的陌生面孔問一句:「你知道小綠棒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