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廊中觥籌交錯,藝術愛好者們男男女女,聚首一堂,手掌像撫摸乳房那樣包裹酒杯,交換聖誕大餐的消息。牆上是200張舊得發霉甚至餿臭的紙皮,一塊寫道:「村遭強拆,家破人亡,控訴無門,可憐給錢買點東西吃。」一塊比較簡陋:「天寒地凍,借錢住宿」,另一塊則文藝些:「求盤纏返鄉,來日報恩。」除了紙皮外,還有簡潔的藝術家自述:「我把我的收藏化成藝術。它是一把聲音、一件工具,屬於我和露宿者,訴說一個你需要聽見的故事。」
人群中央,我思忖人要多少錢才夠返鄉、住宿、買東西吃。如是我又記得他,那在夤夜之際裹縮在麥當勞前的男人。他有一張紙皮,但無寫字,只無所謂地鋪在他的襤褸衣衫前,看起來就像正等候誰人野餐的一小方桌布。我趨近,掏出200元,問他是否可以買下這塊紙皮。我跟他解釋說,我是一個藝術家。
一個個我們應知的故事
藝術家看世界的方式或多或少有點不一樣。而我看見的世界中有無家可歸者的紙皮。每張紙皮背後是一個又一個的故事。這些故事應當為世所知,我對那男人說。
我不肯定他是否聽懂,只知道我眼中看到的是紙皮,他眼中看到的則是天使。天使乘颯颯寒風而來,手中柳枝一揮就是200大元。他可以去買加大的玉子滋味蝦堡餐,飲熱朱古力,在溫暖如春的餐廳中填肚,然後睡至明日清晨。付了鈔就是客,誰也不能趕他。
想到要做這200紙皮計劃,是在兩個月前。那時候我在旺角街頭看到「失物認領:蘇蓉蓉小姐,你的錢包」。雙手捧這紙皮的是一個老人,白髮斑斑,牛仔褲已經破爛不堪,身上卻蓋一件嶄新的羽絨。倏地我的創作心就像女孩手中的火柴那樣,「蓬」一聲燃亮了。我跟老伯搭話,他說他拾到一個錢包,裏頭有720元、八達通、信用卡、身份證。身份證上寫的名字是蘇蓉蓉。他就在這裏待她來取。羽絨是一個途人見狀,脫下送他的。當刻我就彷彿看見了一張張紙皮,和紙皮背後的一個個故事。
我看見這些紙皮和故事。它們停當排列在畫廊牆上。我看見記者報道了我的美事。我看見藝評人說我如何用藝術與世界接軌。我看見收藏家簽下一張200萬元發票,購買我那200張紙皮。每張2,000元,我淨賺1,800元。我看見我用這筆錢繳了東京藝術大學碩士班學費。
當然我也看見露宿者如中頭獎的神色。為了這筆學費,我決定尋找更多的故事。我每天花五、六個小時在街上遊走。一個月後,在露宿者之間,我似乎有了預料之外的名氣,因為我看見一個睡在隧道裏頭的人,身邊擱着一張紙皮,上面寫道:「只要100元」。我喚醒了他,把100元塞進他手心。這是我唯一一張付半價的藝術品。
但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個穿黑色風褸的女生。十多歲,衣裝久未洗滌,灰撲撲的這裏一片那裏一塊。她的紙皮寫道:「我媽叫我在這裏等。十年前。」
這塊紙牌現在位於畫廊當眼位置。我不知道她的故事孰真孰假,但若為事實,她還要繼續等下去,而我已收到作品賣出的消息。想到這裏不無悲哀。但我無能為力。我將會去日本。我將會用我所學到的,更積極回饋這個世界。
註:藝術家Andres Serrano在紐約發表了200塊露宿者紙皮的作品《Signs Of The Times》,評價有褒有貶。褒者說他關懷社會,貶者說是另類剝削。上文純粹引伸自兩種論述。孰好孰壞,見仁見智。
楊天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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