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紙上的西湖 - 舒罕

蘋果樹下:紙上的西湖 - 舒罕

近來讀報,驚憾於杭州也為霧霾包括,西湖亦處縹緲虛無中了,可惜這樣的霧失樓台只是人禍,並不是清遠飄逸的本來面目,想到幾百年來明山秀水的所在遭遇如斯不測,未免心生嘆息。
其實我並不太喜歡西湖這樣半人工的風景,某年夏天去過一次,當時的印象真是熱烈雜亂如「銷金鍋」一般,幾乎沒有清靜的方寸之地了。後來自己細想,我喜歡的或者只是紙上的西湖罷。是唐宋以來文人士子筆下的西湖。寫西湖之妙的,當然首推張岱張宗子,他的《西湖七月半》和《湖心亭看雪》一夏一冬,一多一少,刻畫西湖韻致,真是空前絕後,前一篇借寫景罵人,這裏暫且不提,單說這一篇《看雪》,寥寥數語,孤絕古今,空曠無邊的雪景外更有如痴似醉的一往情深:
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淞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本以為這紙上西湖以張岱的文字獨步天下了,不料重讀黃裳先生《清代版刻一隅》,卻有新的發現。對黃先生這部純粹的專業書,我不通版本,純是外行看熱鬧之心,其中收錄了龔鼎孳的《香嚴齋詞》書影,龔鼎孳是明清之際的才子,字孝升,號芝麓。與吳梅村、錢牧齋並稱「江左三大家」。明亡後不忍殉節,終於仕清做到了禮部尚書,他娶到了秦淮八艷裏的顧媚顧橫波,余澹心《板橋雜記》這樣說:顧媚,字眉生,又名眉。莊妍靚雅,風度超群,鬢髮如雲,桃花滿面,弓彎纖小,腰肢輕亞。通文史,善畫蘭。追步馬守真,而姿容勝之,時人推為南曲第一。
黃先生少見的撇開版本學問而議論起其人其詞,說《香嚴齋詞》「多為顧媚作。開卷有『樓晤』四闋,卷中『醜奴兒令』四闋,皆為顧橫波作。」 他鈔錄下來後者的詞序,寫西湖淡景夜景也遠勝一時作手:「五月十四夜,湖風酣暢,月明如洗,繁星盡斂,天水一碧。偕內人素艇子於寓樓下,剝菱煮芡,小飲達曙。人聲既絕,樓台燈火,周視悄然。惟四山蒼翠,時時滴入杯底,千百年西湖,今夕始獨為吾有。徘徊顧戀,不謂人世也。」
這段小序寫得好,相較於宋代以製詞前小序擅長的姜白石,周草窗,龔才子的文筆清麗灑落外更多了旖旎情思,故而更搖曳多姿,尤其是「四山蒼翠,時時滴入杯底」一語,不落俗套,尖新可喜。這樣的獨佔西湖,果然來得幽雅。
亂翻書翻盡了紙上的西湖,新聞裏在說杭州的大霧還未散去,但願這只是暫時,若往後的西湖真只能從紙頁間去憑弔追懷,豈不真是大煞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