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餐的時候並不早,差不多是午飯的時候,我認為那是最好的時候,早餐的人走了,午飯的人又未來,於是整個餐室只有幾個人,差不多總是那幾個,最初他們都是我觀察的對象。一個是附近的麵包師傅,趁休息的時間研究馬經,一條腿伸到對座,一隻手總在抓癢。這家麵包店我決定不會幫襯。一個肯定是退休教師,吃早餐罷了,還打領呔穿皮鞋,一次竟然問我看的是什麼書。另一個,在室內還戴着墨鏡,老坐着發愣,如果不是逃犯,就是大富商,不過破了產。我曾以這種想像自娛,然後通通我都失去了興趣。我攤開報紙,先是體育版,之後是娛樂版,我已不大看新聞,因為都是舊聞,出現在頭條的,又總是那幾個悶蛋。我慢慢喝着咖啡。抬起頭,發覺一雙陌生的眼睛跟我對望,那雙眼睛好像有話要說。我把報紙抬高,好一陣,感覺他仍然在看着我。我起身離開,走到附近的郵局,端詳告示板上新出的郵票。轉身,嚇了一跳,那中年男子就在我後面。
你是×××?他問。名字沒有錯,他是我認識的人麼?
我是×××之一,我答。真的,這名字太普通了,天下間這麼多普通的人。我的朋友一再要我參加他們的臉書,我拒絕了,他們說我是宅男。一位大學時的女同學,在外國電郵告訴我,你這個×××,網上是一個咖啡店老闆;一個大學生,女的;一個不知什麼的,貼上了照片,她把照片傳來,真無聊,她說很失望,怎的不見幾年,你變成這副尊容了。我比她更失望,這個×××並不是佐治古尼。
你沒變,他可是說。我難道會變成女性?
那麼你又是哪一位?我問。
三十五年前你不是主持過一個讀書會麼?每個月聚會,一起讀一本書。
你也參加了麼?
讀法蘭克福學派阿當諾之類,有一次,讀的是葛蘭西的《獄中札記》。
我怎麼會讀這些東西,我猛力搖頭:那年代男的我只讀金庸,女的只讀瓊瑤;你參加了麼,你怎麼比我還清楚?
一次你和WW討論陳映真的小說,幾乎動手打架。
我怎麼會笨得因為小說跟人打架?
你還化名AA稱讚過自己的小說,附和的GG也是你吧,還有徒子徒孫;1977年你參加金禧事件的示威,抗議學校斂財。知道的,雖然,我沒有參加過讀書會。
你真的認識我?不會弄錯?我開始有點害怕,他是CIA,是國安局?是政府收集情報的神秘組織?是另一面「稜鏡」(PRISM),監控互聯網活動?電器都是偷聽器?每個人都有一個檔案,每個人都是監視的對象?幸好他並不比我高大,看來斯文,我也沒有怎麼作奸犯科,要是我自己也記不起來,肯定不會是殺人放火。
臨走時,他若有所感:時間太快,我們是否成為了自己年輕時嘲笑的對象?
我如今坐在餐室裏,始終沒有弄清楚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