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到新光戲院看「阮兆輝血汗氍毹六十年」,匆匆只看得一齣《夢斷香銷四十年》(錯過鄧拱璧姐熱烈推薦的《胭脂巷口故人來》,扼腕)。我不算是常看粵劇的會家子,不過也想藉小文幾筆,聊記新鮮的觀看經驗。
《夢斷香銷四十年》由著名粵劇編劇、作曲家陳冠卿編撰,發表於八十年代、多次獲獎的名作,記南宋陸游與唐琬的悲劇愛情故事。陸游與唐琬的兩首肝腸寸斷的《釵頭鳳》,全劇反覆頌唱縈繞腦際,錯錯錯,莫莫莫,深印觀眾腦海。小時曾為詞作傾倒,並「夢斷香銷四十年 / 沈園柳老不飛綿 / 傷心橋下春波綠 / 曾是驚鴻照影來」,深感時間堆積之回頭無從。1999年初曾到紹興小鎮一次,沈園就是靜靜的在路邊一個小公廁旁,遊人不多,池中荷花靜開,園中建築物保護得不錯,且清雅樸素,並無商業旅遊的俗氣,令人更喜歡紹興這小鎮的底氣深厚。如今大國崛起,不知還有無那份莊重。
尹飛燕演唐琬,「咽淚粧歡」的悲情柔婉氣質維持全劇,柔腸寸斷,唐琬絕命「殘命泣箋」令人聯想到「黛玉焚稿」,真是哀聲入骨。相反阮兆輝則是大顯萬能佬倌本色,由陸游青年激情的文戲,到中年關外練兵的武戲,再到四十年後重臨沈園的蒼涼唏噓老生戲,愈深沉愈細膩,愈後愈見爐火純青,突破才子佳人方能動人的俗見。唐琬令人淚下,陸游卻令人擊掌叫好。劇本如此安排,二位佬倌的演繹方式亦特意如此:一個不變,一個則重在變,表演層次豐富相映。
入場前被預警此劇難懂,果然期間聽到身邊有不解之聲。劇本結構濃縮繁複,第一幕唐琬在家唱得兩句,已經急轉直下,陸夫人強燕分飛。每幕之間的跨度大,跳躍省略的劇情要靠唱白交代。同時每幕都有很多角色出場,如遊園題辭一幕,先有配角鄧哥鄧嫂添上喜劇色彩,再反襯陸游、唐琬、趙士程三人悲苦宛轉,劇作張力甚強。陳冠卿此作着力於參差的對照,交叉正襯反襯,多種角度演繹同一種「苦」。「怨笛雙吹」一幕讓我印象最深。陸、唐二人分別與不愛但對自己很好的人成婚,戲台上同時呈現二對怨偶,抽象的時空並置同命的苦結,心情幾番變化,咽淚之下欲裝歡顏,卻雙雙叫錯了情人名字,所有人費盡心血卻無可挽回,集體的悲苦。
全劇的調子都是抑壓的,有志難伸、鴛夢成空,見面亦只能客氣,然而又有誰不懂。看到一半時我領悟到國內粵劇作品的不同之處。它比較着墨於外在壓迫、制度綑綁;群戲多於個人獨白,唐琬絕命之際王春娥到場,是苦命女性的相憐相知,有一種左翼的同命感在——沒有單獨的悲劇。「再進沈園」一幕,特別加插鄧哥與孫女沈翠花的戲份,明明寄託的是文革摧殘後的對文化復甦的點點希望:藉青春一代的視角,把文化傳承下去,沈園的保留已非只為印證陸唐愛情悲劇,而是對於歷史文化的重新認識。至劇尾再聽《釵頭鳳》,心中已明白:作者是希望把千古好詞,反覆唱進人心裏去,延續文化。
看完一齣新識的劇作,好像沒有機會寄託自己的哀愁,而是把廣大的文化問題帶回家裏去。知性思考是我們不可拋棄的包袱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