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一直想和你說話 - 張怡微

蘋果樹下:一直想和你說話 - 張怡微

《一次別離》的出現,令中國觀眾震驚於同樣受制於審查制度的伊朗電影何以呈現如此細膩的倫理維度。但在我看來《一次別離》中最大的疏失,在於將人的困境推至巔峰時,請出了神來解決複雜的矛盾,這無異於將戲劇衝突的化解歸諸於巧合。無論是對於電影還是小說來說,好的巧合建設矛盾,壞的巧合解決矛盾。伊朗新片《有人想和你說話》,卻在取消了宗教介入敍事後,令其對於人的兩難處境,刻畫得更為細膩。
影片以一個單身母親為主人公,她的女兒一心想讓母親改嫁給善良的醫生,卻遭到母親强烈排斥。正值母女矛盾最激烈時,女兒從醫生診所出門後車禍腦死。為了捐獻女兒器官拯救多個家庭,母親强忍痛苦找尋失散十多年的前夫簽字同意。她從前夫父母家受辱離開,找到前夫曾經的情人,再跋山涉水找到前夫現任懷孕的太太,知道他因欠債坐牢。一周的時間令女主人公心力交瘁。前夫的出軌曾令她强硬離婚,並毫不通融索取高額贍養費,這也使她重回故地的處境如履薄冰。正是那筆錢,令前夫在欠債、投資失利、與女人產生經濟糾紛中越陷越深。在這十幾年中,她從未允許前夫見到女兒。如果不是女兒的死,她並不需要拷問自己當年選擇的對與錯。而前夫的現任妻子為了救丈夫出獄,希望獲贈器官的家庭出錢幫忙還債,這無疑又讓女主人公陷入賣女兒器官的倫理困境中……
有人說,好的小說無非有兩種故事模式:一是村裏來了陌生人,二是在路上。但至少可能存在第三種歷經檢驗的故事群,即家族中那個「不在場的人」給家族命運所帶來的巨大影響。譬如是枝裕和的電影《橫山家之味》,家中長子因少年時見義勇為救起他人而喪命。往後的十幾年中,家族看似平靜的生活卻無一處不牽涉着那場事故的巨大創痛。被救者每年來家裏祭拜,母親暗地裏都嫌棄他吃得太多、長得太胖,不見得有自己死去的兒子有出息。可即使如此,她仍然堅持要那個不討人喜歡的傢伙每年此時都來家裏磕頭……在老婦人無窮無盡的碎碎念中,還包括着丈夫出軌、小兒子無才繼承祖業卻帶回一個有「拖油瓶」的女人當太太等不順心。這一家人看似其樂融融地吃着並不團圓的團圓飯時,總有一些細節烘托着尖銳苦澀的矛盾:即所有的痛苦似乎都因那個「不在場的人」而來。所有的不幸福,都歸因於那個重要的人不在了。即使在當時以前,沒有人感覺到那個人有多重要。
王德威在《歷史與怪獸》中寫:「現實」不會自己顯現出來,「現實」總是(經由媒介的)一種再現。我更願意將這種「經由媒介的再現」,理解為敍事中虛設的「因」。它面目模糊,卻是悲喜的導火索。它沒有過多的意識形態的預設,只是一個蒙難的歷程,深入日常,又在日常中洗練出真知。《有人想和你說話》也因帶有着女兒想和父親說話的意圖,而顯得更為哀婉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