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薄海南愛飲冰,
暮年蹤跡寄書城。
才人別有傷心語,
故把孤懷托倚聲。
這是八年前,在台北南港山居的客舍窗下,我題在《璇閨清供》冊後的小詩。客中無聊,帶的玩物不多,這冊小清供,長不盈尺,寬僅四指,楠木鑲嵌酸枝邊框,雅致不張揚,正好作旅途的玩伴。
是梁啟超任公為女兒所寫的宋詞小品拓片,「海南」就是南海,為了平仄只好倒換,說的是康有為。康梁今日並稱,大家都說是戊戌變法的領袖人物。不過撥開歷史的迷霧,康所領導的變法,今日看來,只是康為滿足自己個人理想的一廂情願政治冒險,德宗光緒皇帝是可憐人,空有挽救帝國的抱負,卻將改革希望放在政治上不成熟且毫無實力的康有為身上,這樣的改革,注定要失敗。「我薄海南」說的也是康南海的人品並不高尚,尤其在變法失敗後,他潛逃歐美各國,遙控所謂保皇黨,甚至有謀財害命之舉,這些行動,梁都有或多或少的參與,這是他一生中的瑕疵。
梁啟超晚年,專注於學術,這是他頭腦清楚的地方,也是他的閃光點。今天說梁啟超的成就,除了政治,學術,大概就會提到書法。不過梁啟超的書法,卻是在很晚年才成熟。逝世在一九二九年,他的書法大概在一九二三年左右才真正有自家面貌,是受了雲南人趙光(香宋)的影響,加入了魏碑的沉厚,終於躋身書家的行列,可惜只有數年的時光揮灑,否則他的書法成就將不在學術政治之下。
《璇閨清供》是任公在一九二四年所寫的一冊小品,說她小,是尺寸小,每幅長不到一尺,寬只有一寸半。這是一套縮刻的紙鎮拓片,原來書法的尺寸並沒有這麼小。由於原作沒有得見,我無法猜度尺幅,但可以想像應該是四尺對開的長窄條幅,比例雅致。任公書宋詞十二幅,貴築姚茫父畫花卉十二幅,原冊沒有任何文字說明,從拓片的效果看,應該是民國初年北京著名的刻銅工匠做成的白銅紙鎮一套,所以名字叫《璇閨清供》,璇閨是古代對閨房的美稱,第一方拓本是任公用沉厚的隸書寫四個大字:璇閨清供,任公為愛女令嫻製,甲子九月。第一方拓本是剪了字再貼起來的,這應該是一個精緻的紅木盒子,上面刻着任公的字。
甲子是民國十三年一九二四,那一年,任公住在北京,梁夫人李蕙仙罹乳腺癌,長女令嫻從海外回國,照料病重的母親。梁家的子女都以思字輩命名,除了我們熟識的次子梁思成,長女令嫻最大,原名思順,很年輕就有才女的名聲,她編成有名的《藝蘅館詞選》那年還只有十七歲。令嫻的老師,是康門名士三水人麥孟華,她的丈夫也是康門的俊秀,名叫周希哲。周君本來是廣東人,曾經留學美國。康有為周遊列國,「聖人」自己不懂外語,就讓周希哲跟隨,很多遊記就是出自周的代筆。令嫻與周希哲可以說是門當戶對,他們的親事在當年震撼京師,是典型的「新舊參半」,其程式一一由任公自己訂立,甚至連入門時候贊禮官的讚語都是任公撰寫的。去年在北京很引起熱鬧的《南長街四十五號藏飲冰室文獻》之中,有任公手寫的梁思成婚禮程式,其實只是梁家特色禮儀的其中一章而已。
當年中秋節,新曆是九月十三日,梁夫人李蕙仙病逝,令嫻要忙碌母親的喪事,又要照顧身體已不太好的父親,頗為憔悴。梁任公晚年字好起來之後,他對宋詞特別情有所鍾。今日看到許多他留下來的書法,尤其是骨董家們最喜愛的朱絲欄格對聯,都是他集宋詞的句子。集宋詞宋詩成聯,是晚清流行起來的一種風雅玩法,鄭孝胥還專門寫過這樣的書,這種雅士和雅興今天已經風流雲散了。任公所輯的宋詞,音節跌宕,意境悠遠,難得的是都出自他自己之手,沒有捉刀人。他曾經自述,說是一次大病之後,在家休養無聊,偷閒集了幾百對。任公自己的詩詞並不好,賞詞的眼光卻不俗。
任公所選的十二幅,東坡,稼軒,清真,希真各有兩幅,其餘是淮海,後村,白石各一首,集各家小令一首。這些選題與常見他集宋詞聯的作者大致相近,頗可以覷見任公選詞的側重所在。雖然蘇辛都選兩首,然而任公所喜歡,始終是意境清幽,玩味不盡的一格,他並不選兩人鐵板銅琶的作品。東坡選的,是《洞仙歌》「冰肌玉骨」,及小令七首,稼軒選的是《醜奴兒近》「千𥧌雲起」,及《西江月》三首,除了「以手推松曰去」一首稍稍有點豪放,其餘都是綿密幽深的宋詞本色語。
最後兩首寫的都是朱希真《樵歌》中語,朱希真是今人比較忽略的一個詞人,任公對他的風格卻是推重備至。《樵歌》我藏有晚清白紙刻本,上面有詞人陳運彰的三色批校,今人的忽略希真,其原因大概如通常介紹所說「詞作帶有濃厚的虛無思想,內容消極。」(參見百度百科)詞本來就是虛無之物,日常生活中既不能吃又不能穿,更無所謂非積極不可。任公所寫的都是希真的小令,像這首:
有何不可,依舊一枚閑底我。飯飽茶香,瞌睡之時知上床。 百般經過,且喜青溪踏不破。小院低窗,桃李花開春晝長。
這首詞牌是《減字木蘭花》,任公集了三首寫了一幅,題道:朱希真《樵歌》,有《減字木蘭花》十七首,中多俊語,此其三也。別一首,末句云,依舊多情,摟着虛空睡到明。尤跌宕有致,甲子重陽後二日,飲冰老人記。
我翻了一下手邊的《樵歌》,全首是:
無人惜我。我自殷勤憐這個。恧峭惺惺。不肯隨人獨自行。乾坤許大。只在棘針尖上坐。依舊多情。摟着虛空睡到明。
「乾坤許大,只在棘針尖上坐」,這種奇幻的想像力,真與其餘宋代詞家相去不可以道裏算的。任公為何不錄這首,或許與「恧峭」兩字過於生僻有關,「恧」音如女,慚愧,與「峭」相連,卻頗不易解釋。
全冊十二幅宋詞,只有兩幅任公署了款,另一方寫的是稼軒《醜奴兒近》:
千峰雲起,驟雨一霎兒價。更遠樹斜陽,風景怎生圖畫。青旗賣酒,山那畔別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 午醉醒時,松窗竹戶,萬千瀟灑。野鳥飛來,又是一般閒暇。卻怪白鷗,覷着人、欲下未下。舊盟都在,新來莫是,別有說話。
嫻兒歸自海外,侍其母疾,遭喪後,相對淒然。餘日以書課自遣,軋為寫此,甲子九月,任公。
那年任公五十三歲,現在看來正是人生的收穫季節開始,在他卻看夠了亂世的滄桑改換,已經自稱老人,所選詞的意境,都是疲累後期待閒暇,逃離塵世的喧囂。難怪數年後,被誤割腎臟的任公也不再追究醫生責任,生死命運,在老人眼中,已經通透得像冰一樣。
任公的書法,評者都說是源自《張黑女碑》,今日學魏碑的,大都是入手就臨北魏,與晚清人的唐筋魏面,有很大區別。晚清書家,尤其是廣東書壇,大都受李文田影響,在臨唐碑的基本功上,參以北魏的方整波折,形成自己特色。梁啟超的學北魏,當然也多少受到李文田的影響。坊間傳聞,說梁啟超鄉試落第後,李文田揀出梁的卷子,題在後面兩句唐詩:「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故事境界很煽情,但史實並非如此。李文田看了梁啟超的文章很欣賞,約梁到家裏一坐。在客廳一見梁,大驚失色,拂袖而去,撂下不知所以的年輕任公在座尷尬不已。家人問李,答曰,此人目光上覷,大而無神,老鼠托世,必亂天下。這是李氏家傳的典故。李文田號稱精通相術,我們看任公年輕的照片,確實眼光露白,氣勢奪人,自然逃不過李文田銳利的雙眼,大清的江山,也真讓康梁一黨搞得混亂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