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歡出生的那年,也即磊兒公司開辦的那年,他的理想國,就是所謂的「簡家寨」,第一次出現。雙喜臨門,家筵半途,也許多喝了兩杯酒,磊兒發表了他的偉大構想。雖然沒有任何具體計劃,每個人都很興奮,只有我潑冷水。這個印象,比較清晰,我想不會錯,因為記得當時心裏也曾想:這孩子還算有心,沒辜負我多年教養的一番苦心。只是說不出口罷了。
但是,我知道,「簡家寨」這個概念,彼此腦袋裏的形象,很可能不是一碼事。人們口裏的所謂「代溝」,多從年輕一輩的角度評論,有沒有人仔細審查過,老一輩的心情如何呢?我很快就發現,他的「簡家寨」,無非是圍牆圈起來、裏面一團和氣、外面有人巡邏的城寨,跟電影《教父》描述的黑手黨沒甚麼差別。我呢,也許就因為這種聯想,無論如何,排斥不了馬龍白蘭度跟小孫子做鬼臉、步履蹣跚、倒在番茄園裏的畫面。《教父》是移民的夢,這樣的夢不奇怪,忍辱負重的,只要還有夢想,離不開揚眉吐氣。奇怪的是,磊兒不是第一代移民,出生和成長,都在中產階級的郊區,環境和設施一流,接觸到的人,也有一定品質,尤其是學校。我着意挑選猶太人和意大利人混居的學區,它有個好處:猶太人重視讀書,意大利人重視體育,而且,由於他們的早期移民都曾經是種族歧視的對象,亞裔的標準形象,在他們的腦子裏,便不那麼嘴歪眼斜。我記得剛到美國那年,一個禮拜天下午,上籃球場找人鬥牛,那個白人大塊頭正眼不瞧,對我說:喂,支那人,你還是打乒乓球去吧!
磊兒從來沒有受欺負的經驗,十一年級的時候,還當足球校隊的四分衞呢。
為甚麼會有「簡家寨」這種想法?多少是個謎。
來得雖然突兀,卻很能堅持,見我毫無反應,也沒放棄,隔一段日子,又提。
歡歡周歲生日,切完蛋糕,他爸爸說:
「下次來,我找個房地產掮客,帶你們四處轉轉,不必一定要買,了解一下我們這裏的環境也好嘛……。」
我這才覺得,他可能不是說來好玩的。我的抗拒心理,反而經此警惕,給挑起來了。
那個家,住了三十多年了。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有記憶,都是歷史,怎麼可能拋下就走?
何況,一直到大學畢業,不還是對他母親發脾氣:我的事,你們少管!終究跟慧芬秘密結婚了。我們這邊,親戚朋友,關心的不少,當然,看熱鬧的更多,卻連個正式的公開儀式都不考慮,我們的感受,對他而言,又算甚麼!
半輩子的教書崗位,千絲百縷的關係,別的不說,要我們搬到百哩以外,經常需要翻查資料的圖書館怎麼辦?校園內的老同事,校園外的老朋友,還方便來往嗎?我散步的路線,還有書店、公園、苗圃、銀行、郵局、醫生和藥房……,生活上的方方面面,都得由生而熟,尋找、定位,所有習慣必須從頭來過,重新建立,有那麼多時間供我揮霍嗎?
我們那個幹會計的媳婦,想到的,無非是保住自己的職業生涯,貪圖婆婆的免費勞動力,她本是外人,我也不好說甚麼。可是,做兒子的你,考慮過老媽日漸衰退的體力嗎?帶孩子是耗力傷神的長時間支出,她的血壓本來就高,經得起折騰嗎?
為了讓他們遲早死了這條心,兒子的話,我不答腔,他母親的邊鼓,也不反應。有一次,杏枝說的有點露骨,我的回答也相應強硬:
「等我死了再說,死了就埋在那棵海棠樹下,做堆肥……。」
歡歡和喜喜的襁褓期,因此幾乎沒有了祖父母的庇蔭。
難免有點歉疚,尤其是祖母,然而,我好像無意中獲得一點心理上的平衡。把公司開辦在那麼個地方,不是故意疏遠是甚麼?
日子還是過得飛快。
不久,晶晶結婚了,嫁的那個湯尼,是磊兒的合夥人。又一年,胖胖來了。
老實說,他們的所謂「事業」,我毫無感覺。
據說是要弄些程式,發展軟體,一旦成功,大公司來買,大家發財,覺得前途大有可為,就自己做,做得好,上市,「錢」途無可限量。
這些電腦玩意兒,我當然無從置喙。不過,最終產品的目標,不難理解。大概是要讓旅行的人,隨便到了甚麼地方,方便找到理想的餐館。
算甚麼事業?為甚麼他們這一代的「夢」,如此無聊?如此卑微?
我們二、三十歲的時候,是這樣過日子的嗎?
甚麼叫做「先憂後樂」?甚麼叫做「繼往開來」?他們的腦子裏面,有這樣的概念嗎?甚麼叫做「意氣風發」?甚麼叫做「飛揚跋扈」?他們的靈魂裏面,有過絲毫顫動嗎?
人生必須立志,尤其是年輕人。讓消費者方便找到餐館,這樣的「志」,甚麼玩意兒?
啊哈!我突然明白了。原來,所謂的「簡家寨」,說不定就是因為「事業」太無聊太卑微而附帶產生的補償心理吧?
幸好他沒有發財,那個「餐館尋寶」軟體,由於資料方面的不確定性,始終搞不出來,更因為Google、Zagat早就建立了地盤,除了電腦以外,電視、電台和平面媒體早已做足宣傳,威名遠播,要想超越,談何容易?當然,他也有他的說法:「反中間人」的領域裏,大有商機,就像房地產仲介,幾乎壟斷市場,但只要你想得出辦法,打破壟斷,便可奪取一部份地盤,Zillow就是個成功例子。又像計程車壟斷的市場,產品和顧客,兩邊都有缺憾。車子滿城跑,找客人,浪費;叫車的人,找不到車,煩惱。要是有個軟件,隨時隨地,客到車到,豈不兩全其美!
那你就做做看吧。
還說上市,連維持溫飽都險象環生。
如今,不過 是靠韓國、台灣找來的一些小巧電子裝置,上網販賣,才勉強發得出薪水。
「簡家寨」計劃卻依然繼續衝擊着我們的生活。
隔段時間,便收到一封電郵:發現一片地,接近三十英畝,還有小溪、池塘、原始林,地雖偏僻,要價不高,要不要過來看看,就當郊遊嘛!
我不為所動。
過不久,又一封。
一百年的老農莊,原材料結實可靠,內部改裝,設備現代化,還有一座穀倉,空間大,如果重建,可以變成媽媽的畫室,孩子們的遊樂間,將來,你也可以開課,教他們中文。來參觀一下吧。
我繼續堅決抵抗。
不料,百密一疏。
首先被衝垮的,是我早就該嚴密看管的外祖母那條防線。
胖胖出生前,晶兒來家住了幾天。那幾天,不知道她們如何互動,母女之間的那些繁雜事兒,我平常很少也根本不想牽涉在裏頭,卻因此給鑽了空子。
晶晶回去後,沒兩天,吃晚飯的時候,發難了。
「待產期眼看就到,我得過去幫忙照顧,你能夠自理嗎?」
甚麼話?難道沒有你,就活不下去?
果真,第二天,一大早,自己開車走了。算是還有良心,走前晚上,花了兩個小時,給我做了滿滿一鍋滷菜。
臨走,搖下車窗,說:「挨不過去,就開車過來,多跟兒孫接觸,有甚麼不好?」
開玩笑,我每天有自己的生活流程,該做的事,要做的事,多着呢。
確實,單身漢的日子,有點陌生了。
一開始,興致勃勃,投入新生活。
想幹甚麼,就幹甚麽,多痛快!那套生活流程,多少是為了減少她的干擾,日漸形成的,並沒有非這麽不可的意思。現在好了,早飯怎麼吃?或吃或不吃?都可以到時候憑感覺決定。每天規定的一碗麥片、一根香蕉、一杯牛奶,何苦如此虐待自己?高興的話,煎兩個「日出」荷包蛋,來兩節香腸,加兩匙蜂蜜,喝杯香噴噴的咖啡。要是懶,早、中飯一併解決,有何不好?
維他命、蟲草、靈芝、螺旋藻、深海魚油一類輔助食品,散步、打拳、午覺一類養生理論,不過是她的同齡朋友之間傳來傳去的所謂長壽「訣竅」、健身「秘方」罷了,她一走,我就解放了。
晚飯更自由,興致好,慢條斯理,細細燉它一大碗紅燒肉。碰上精采球賽,索性叫外賣,披薩、肯德基、麥當勞、炒粉炒麵,皆無不可。
一個多月以後,後遺症開始出現。驗血結果,血糖、血脂和膽固醇,全部超標,醫生覺得很奇怪。這幾年都蠻穩定的,怎麼體重、血壓、脈搏,都起了變化?我不敢承認,只好胡說。
「年紀大了,難免吧,不必加重劑量,我努力一下,加強控制飲食和生活節奏,下次檢查,如無改善,再增加藥量,好嗎?」
醫生皺了皺眉頭。
「最近的飲食習慣和生活節奏,有變化嗎?」
這才覺得,瞞下去,說不定會出問題。
「下次來,如果還是這個方向,我們要徹底做心、肺測試!」
所以,我的單身貴族生活,不到兩個月,就這樣,被迫結束。那以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最難處理的是兩件事。
買菜、洗菜、切菜、燒菜,全得一個人做,吃完,收拾餐桌、處理剩菜、洗碗掃地、清理廚房,也是一個人。為吃一頓飯,絕沒想到,是如此漫長、無聊的過程。為甚麼從前,她在家的時候,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呢?
其實,這還算不了甚麼,悶一點,就是了。
最難對付的是,一整天,走進走出,沒有任何開口說話的機會。
只好放歌劇。
聽久了,頭痛。不聽,就好像在墳墓裏遊蕩。
三個月之間,胖胖出生前後,她只回來一次,呆了不到兩天,又興沖沖走了。那不到兩天的時間,她當然毫無所覺,對我而言,卻像是又回到了幾十年前,度蜜月似的。
然後,晶晶也打電話了。
「爸,最近,碰到一個房地產掮客,也是台灣來的,非常友好,在這一帶做了很多年了。人很誠懇、成熟,絕不讓人有任何壓力,我們把條件列單交了給她,蒐索有了結果,請過來一個周末,好嗎?爸,你年紀也不小了,總該讓我們有個機會,照顧你,好嗎?」
聽女兒的話,容易心軟。我沉默了兩分鐘,才說:
「讓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