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讀陳冠中先生的二○一三年新作《裸命》,給人的感覺彷彿是一本講男歡女愛的軟色情小說:一個二十出頭的藏族青年憑着青春活力,給一位四十左右的富婆充當司機,保安和情人。整篇小說都是從這位藏族小夥子的視野下看到的世界,所有敍事也全部浸染着主人公只有小學中文水準的語氣。裸即是赤條條一無所有。在這個物慾橫流的世界上,敍事者強巴除了旺盛的生命活力之外彷彿一無所有,至多還有一些不着邊際的夢想。小說的前三分之一完全沉浸在如潮水般的生命的慾望之中:最使強巴操心的是如何不斷地滿足梅姐的肉體慾望。但是出於一種無形的羞愧和內疚,一個年青力壯的硬漢竟然在半老徐娘身上開始喪失了性功能,因為他表面過着神仙生活,心裏卻覺得自己在「三惡道輪回」,會下地獄,來生會是餓鬼,畜牲;就算不信業報,還是覺得自己掉進了泥溝裏滿身髒。強巴開始想逃出這種渾渾噩噩的「肉團」生活。
凡是有關色情的描寫或敍事都迴避不了那種慾望與真情之間的張力:不管是在現實生活中,還是在文藝作品中,任何男歡女愛之事,如果是慾望絕對壓倒了真情,那最多只是一筆交易,一部A級影視,一本純色情小說;反之,倘若慾望中含有真情,乃至是真情壓倒了慾望,那麼慾望便會成為燃燒真情的幹材,幾滴純潔真情之水可以湮滅一片熊熊慾望之火,顯露真情的超強感染力。同理,如果諸多色情描寫沒有揭示或至少是摻雜着人生的真諦,那樣的作品恐怕便是一個敗筆。以這樣的準繩來看,李安的電影《色,戒》恐怕多少是一個敗筆,對那些沒有多少真情可言的肉體交易似乎渲染得過多,而勞倫斯的《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儘管作者抱着一種忌恨英國貴族的黑暗心靈,卻仍然不愧是一部精采之作,而馬奈有關青樓女子的名畫《奧林比婭》則是一幅傑作,因為那畫面體現了畫家對不幸女子的同情和理解,對社會主流虛偽道德風尚的一種挑釁。以同樣的準繩來看《裸命》的第一章〈肉團〉和第二章〈芻狗〉中的色情描寫,應該說敍事不失精采,大都符合小說的情節需要,其語言用詞也都合乎主人公的性格身份。
唯一令筆者感到略微彆扭和稍欠精緻的情節是強巴與梅姐女兒貝貝的肉體交往。強巴對貝貝產生愛慕之意自然完全可信,一個是一無所有的藏人帥哥,另一個則是被寵壞了的富商之女。貝貝又是一個女同性戀者,動物保護團體的自願工作者。帥哥從拉薩開車到北京的第一天,便在路上遇上了貝貝,隨後被美女帶到動物保護組織的狗窩,當天晚上便睡在一起。這樣的敍事少了一些必要的情節上的鋪墊和情感上的醞釀,彷彿貝貝奪走母親的情人內心都不會有猶豫,懊喪和內疚似的,容易讓人想到男性作家作為慾望替代滿足的白日美夢。雖然後面的敍事交代了貝貝那樣做,是為了存心要傷害她母親,因為女兒一直想知道生父是誰,而母親則因心靈的傷痛而一直不願說。但是小說的敍事根本看不出貝貝逢場作戲的痕迹,反倒是讓人感到兩個從前只有一面之交的年輕人,背景壓根不同不說,不遠千里聚到一起便兩情相悅,靚女也假戲真做了。當然,貝貝在得知自己的生父真相後,便失去了與強巴在一起的理由。這樣的情節安排可以說是一種精緻的自圓其說。
貝貝提出分手之後,強巴的那一長段自言自語,可以說點出了小說中裸命如芻狗的主題:「我迷瞪又糾結的想,我慾火焚身,你焚身侍我,我的救度佛母,慈悲的卓嘎,我的藥,我的乾露,我的及時雨,你能對治我心的魔障和身的不由自主,你渡我過了一段急流河……強迫着我往前開呀開去追求我的夢想,哪怕夢想本來太美好最後只會是失望。」隨後他便自問道:「難道我不就是像飛蠓一樣,一條裸命,撲向北京,為了舞出生命中僅有的一次求偶舞?我迷瞪又糾結的想,凡是有情皆有煩惱,也許我會運氣好,也許菩薩三寶會給保佑,也許奇迹會再出現,也許眾生皆像飛蠓,凡逃過劫難的,都將舞出新生命。」(《裸命》頁177-178)
憑着這樣一條裸命,強巴通過貝貝的關係開始在北京做起了安保工作。他的主要工作是給關在一家賓館地下室的老虔婆送飯,偶爾也外出毆打威脅那些無辜的來京上訪老幼,將其遣返回鄉。期間,他從上司玫瑰金牙阿力的嘴裏得知了如何用手銬,將犯人「撩起來掛起來弓起來」。但是強巴在北京住了沒多久,便一直感到自己是給「撩起來掛起來弓起來」了,壓根沒有自由感;只有一次和一位曾在路上搭便車認識的喇嘛尼瑪坐在麥當勞神侃時,才感到真正解下了鐐銬,感受到了一種「歪瓜裂棗般的自由自在」。
作者所描述的在京城以維穩的名義把人「養起來」和「撩起來掛起來弓起來」,油然讓我想起了上世紀法國哲學名星福柯的名言:一個人一踏入社會便進入了一個大監獄。在福柯看來,監獄並不是壓制人的唯一社會機構;監獄不過是施行權力最為明顯的機構。資本主義社會的體制性結構中到處都滲透着權力,到處都瀰漫着監控做法和懲罰手段。福柯說:「法院,監獄,醫院,精神病房,工人醫務所,大學和媒體:綜觀所有這些機構,在種種面具之下,到處都有壓制在運作。這種壓制從根本上說是政治性的」。因而他曾形象地說:監獄「遠遠始於其大門之外。它始於你離家的那一刻。」與西方資本主義的壓制所不同的是,後威權主義社會的打壓則是赤裸裸的,不用裝飾的,徹底摧毀人的尊嚴,乃至不遵守自己制訂的法律,沒有獨立的申訴機構,沒有固定的遊戲規則。
與陳先生的另一本新小說《盛世》相對照,《裸命》最後一章中描述的那種赤裸的打壓景象更加令人生出一種毛骨悚然的恐懼感。《盛世》中所描寫的在自來水和其他飲料中摻放少許化學興奮劑,讓全民每天有一種「嗨嗨」的盛世興奮感,不過是對那些狂熱民族主義者「偽天堂」的辛辣嘲諷,而《裸命》則象徵着當今中國社會對人間正義的雙重赤裸裸踐踏:政治高壓和權力腐敗。以裸命面對此種威權,尼瑪的那幾句激勵詩恐怕不過是寬慰世人的一帖止痛藥:「只要生命依然存在,瀑布的青春永不凋謝,青春的瀑布更不會消逝,一支火炬閃現如明月露臉,失敗過但沒有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