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民國以來貴族公子們雅好文藝的不少,可真成一代大家的不多,張伯駒先生堪謂座中豪英了,陳與義那闋《臨江仙》真像是為他作的,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真是儒雅蘊藉。最近內地上海古籍出版社重新印行了一本《張伯駒集》,綢布面精裝,又是燙金字,又是壓花,貌似很用心了,可收到書一看,布面底下的硬紙殼坑窪不平,內頁用紙也極劣,用一個出版業內的朋友的話說:這書內文用紙太差,恐怕就五十克,字都透過來了,還搞個綢布面,也太不相配了。
書倒是厚厚一冊近七百頁,收錄《紅毹紀夢詩注》、《續洪憲紀事詩注》、詞集(《叢碧詞》、《春遊詞》、《秦遊詞》、《霧中詞》、《無名詞》、《續斷詞》)、《叢碧詞話》、《素月樓聯語》、《春遊瑣談》、《叢碧書畫錄》、《亂彈音韻輯要》等。已知的張先生的著述似乎盡在其中。
最有歷史意義的當然是兩種詩注,一九七八年香港中華書局印行過《紅毹紀夢詩注》,這實在可屬近代京劇史上的奇書,「因回憶自七歲以來,所觀亂彈昆曲、其他地方戲,以及余所演之昆亂戲,並戲曲之佚聞故事,拉雜寫七絕句一百七十七首,更補注,名《紅毹紀夢詩注》。」雖多着眼於個人見聞的細微掌故,然由於其家世顯赫,所聽戲學戲者,都是名家,天然的即是一段文化史料,正是可遇不可求的妙筆。
《續洪憲紀事詩補注》,則是為補遺劉成禺《洪憲紀事詩本事簿注》而作,而劉著「其中事實有不詳盡者,有出入者,亦有全非事實者,蓋聽傳聞,非身所經歷。……予與項城同邑,又屬戚誼,但仍從旁觀者著筆,是即是,非即非,不拘時,不限事,要供後人之不知者。」可見是當作史來寫的,雖說或有當局者未必見山是山的局限,卻把清末民初北洋系統群雄紛爭的場面勾畫得細緻入微,比如第二首詩便把袁世凱告密的動機分析得合情合理而非簡單上綱上線,盡可能把波光動蕩中的個人心事還原,是一種體貼歷史的理念。詩既佳,而注文更可讀,自從宋末汪元量《湖山類稿》以來,未見有如此生動細密者。
說來的確慚愧,對張先生這樣的人物,國內的出版物似乎還沒有一本稱得上精善的書。較早問世的是他編著的《春遊瑣談》,讀大學時在圖書館借來讀過,中州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的本子,封面用的就是展子虔《遊春圖》,古雅淡麗,既切合書名,更貼近著者的事功,裏面收錄的都是不合時宜的舊人談詩論史的文字,在四九年後舉國狂熱的鮮紅底色上留下淡遠的一筆,儘管似乎已是略帶悲劇意味的抵抗了。張伯駒的離京出關,實是迫不得已,不過老人家逆來順受,也能處變不驚,無所事事之餘邀約同好,暢敍幽情,正如他在序言中說:
昔,余得隋展子虔《遊春圖》,因名所居園為展春園,自號春遊主人。乃晚歲于役長春,始知『春遊』之號,固不止《遊春圖》也。先後余而來者有于君思泊、羅君繼祖、阮君威伯、裘君伯弓、單君慶麟、惲君公孚,皆春遊中人也。舊雨新雨,相見並歡,爰集議每周一會,談笑之外,無論金石、書畫、考證、詞章、掌故、軼聞、風俗、遊覽,各隨書一則,錄之于冊,則積日成書。
這些舊聞舊事,成了只可自愉悅的解憂草,和鄧之誠先生的《骨董瑣記》,可以並為雙璧了。
一九八五年,中華書局印行他的《張伯駒詞集》,才子氣重,且是極自然的五代北宋風格,頗似陽春,小山的路數了,尤其喜歡那首寫給袁寒雲的《金縷曲》:「一剎成塵土。忍回顧、紅毹白雪,同場歌舞。明月不堪思故國,滿眼風花無主。聽哀笛、聲聲凄楚。銅雀春深銷霸氣,算空餘、入洛陳王賦。憶屬酒,對眉嫵。 江山依舊無今古。看當日、君家厮養,盡成龍虎。歌哭王孫尋常事,芳草天涯歧路。漫托意、過船商賈。何遜白頭飄零久,問韓陵、片石誰堪語。爭禁得,淚如雨。」古典今典,用得妥帖渾成,清麗詞藻掩不住慨嘆遙深,極為切合人物身份,不愧近代名作。
一九九八年,遼寧教育出版社「新世紀萬有文庫」裏收錄了一本《春遊記夢》,雖說字細如蟻,卻收錄了好幾種稀見的著作,如今新出的文集,幾乎就是襲用的這幾本書的內容,說不上有多認真多細緻的努力,這是最為可惜的地方。
把這本新出的《張伯駒集》和舊存的幾種放在一起,翩翩佳公子遠矣,只餘我以舊詩一首以祭詩魂:漫憶風華絕代時,讀書樓外雨絲絲。空煙幻夢無多戀,淺唱低吟有所思。功業堪能驚亂世,文章亦自著新詞。夜涼人散天如水,今我停杯一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