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禮平:批黑畫的兩幹將 - 許禮平

許禮平:批黑畫的兩幹將 - 許禮平

黃永玉九十大壽,尚見精神奕奕,可喜可賀。黃老現在是畫壇,文壇的泰山北斗。論畫藝,早已獨標一格,又不斷出新。四十年前,吳冠中就怕黃永玉,因黃不斷創新,令一眾畫家拜倒。論文筆,黃更是一絕,他的著述,無論內容的含金量,可讀性,均是獨出心裁。六十多年前風靡一時的電影《兒女經》(一九五三長城電影製片公司)就是黃寫的劇本。那時黃在港大開畫展,港督葛量洪也出席捧場,黃認為港督是英帝國主義,不理睬他。但令黃永玉成大名的,卻是七十年代江青一夥搞的黑畫事件,讓黃永玉和他畫的貓頭鷹,名聞天下。
話說文革期間的一九七一年底,周恩來指示要擴大工藝美術品的出口,要在賓館佈置中國畫,擴大宣傳影響。於是有關部門便組織畫家,創作畫幅,出口創匯。並印製了一本畫冊《中國畫》。但到了一九七三年和一九七四年初之間,姚文元在上海發起對此書的批判,說畫冊中的「黑山黑水」,是「復辟逆流」,而一幅《迎春》,被批畫上的公雞「翻着白眼怒目而視,尾巴翹到了天上去」,完全是對文革「極端仇視」。這本畫冊遂變成毒草畫冊。上海《解放日報》、《文匯報》陸續刊文批判。
而北京這邊廂,一九七四年二月十五日在中國美術館也搞了個「美術領域黑線回潮的復辟逆流」畫展,展出二百一十五幅「黑畫」,三月再精選出一半,移至人民大會堂展出批判,這就是著名的「批黑畫」閙劇。這個黑畫展牽連甚廣,包括吳作人、李苦禪、黃永玉、黃胄、宗其香、李斛等等。初瀾(江青寫作班子)撰文謂:「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反動傾向十分露骨的黑畫,竟然得到了某些人的鼓勵和支持,為之開綠燈。」這裏說的「某些人」,指的就是周恩來。這個批黑畫事件,和當時的批「無標題音樂」,批意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電影《中國》一樣,目的是江青一夥借這些批判,擬在外事部門打開缺口,達到攻擊周恩來的目的。
而這個黑畫展榮登榜首的,就是黃永玉的《貓頭鷹》。這幅貓頭鷹是出自黃永玉訪許麟廬時,為宋文治委託許麟廬求畫的冊頁上畫下的(宋公膽子最小卻無意中闖下大禍)。黃永玉最喜畫貓頭鷹,一九四二年已開始畫了。被批判的這幅貓頭鷹跟正常的一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被說成是黃永玉「仇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和社會主義制度」的證明。這是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晚在友誼賓館開會時,邵宇揭發黃永玉畫了這張黑畫《貓頭鷹》,並說「趙浩生在香港反動刊物《七十年代》發表訪問李可染、吳作人的文章,內容十分惡毒,……。」從而引發出這場閙劇。參加這個會議的還有當時美術部門的負責人高錦得,和高的頂頭上司被黃永玉稱為「羅剎女」的王曼恬。王表現興奮,馬上要向首長(江青)匯報。
黃永玉當時也夠倒楣,中央美院還派人去上海調查,報告上有這麼幾句:「黃畫了一張國畫,在一隻鳥的眼圈上有十二個白點,很像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當地有人指出這個問題。」這些欲加之罪的捕風捉影的言辭,令黃永玉等畫家陷於萬劫不復之境地。
尚幸皇上毛公發話,「是呀,這種鳥(貓頭鷹)就是這樣的,總是一眼休息一眼工作的勞逸結合喲!」加上當時毛公說江青形而上學猖獗,片面性,於是這一起「批黑畫」閙劇才偃旗息鼓,鳴金收兵。但已讓黃永玉等一眾畫家,承受極大的精神壓力。
這些鬧劇的搞手,王曼恬、高錦得是何許人呢?隔了四十年,讓我們重溫一下。
文革間,許多機構被砸爛了,文化部不存在了,而其功能由國務院文化組代替,組長由政治局委員、北京市革委會主任吳德兼任,實際操作是副組長于會泳,于是江青的人。文化組下面有個美術組,由萬里推薦毛公的親戚王曼恬(王海容的姑姑,毛澤東二姨媽生王星臣,王星臣生王曼恬)擔任。王曼恬(1913-1977),湖南湘鄉人。三十年代上海新華藝專學美術,從事地下工作,後去延安教美術。解放後任天津教育局分局長。文革間造反崛起,任天津市委書記、革委會副主任。
王曼恬的手下幹將高錦得,山東人,農民出身,解放戰爭時期,解放軍過山東,他隨軍入伍。解放後高進入南京軍區政治處工作,大概五十年代末由南京軍區保送入浙江美術學院學習,成績優異,畢業後留校任教,做素描教師。文革間與潘天壽等名家一起受到衝擊,高被批走白專道路。後來卻被王曼恬看中,上調中央,在國務院文化組美術組做王的助手。王是國戚,能常到毛處走動,高也為江青看中。於是王、高一起秉承江青懿旨,策劃這場批黑畫事件,而高為具體執行人。
所謂小人得志,抵死非常。高在批黑畫事件開會面對畫家,惡恨恨的批,非常賣力。文革間許多人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執行上級指示批人整人,但也有人應付一下就算了。而高骨子裏面卻像中山狼一樣,好像出自刻骨仇恨,所以批得帶勁。當時把黃永玉弄得很狼狽,所以黃是非常恨高,後來見到他要揍他。
四人幫一倒,于會泳、王曼恬、高錦得也一起垮了。于會泳、王曼恬在獄中相繼自殺,高被隔離審查一兩年之後,被處以「黨內嚴重警告」,差一點就開除黨籍。恢復工作後,由文化部派往中國畫研究院籌備處,做基建工程工作。大概此時高的名字改易為高錦德,不算畫家、不是領導幹部,成為普通一兵的辦事員而已。
那時,高雖然要夾着尾巴做人,但對藝術卻有自己的一套倔強的觀點。一九八一年吳冠中畫展在北京北海公園畫舫齋舉行,中國畫研究院工作的趙宜明參觀完歸來,碰到葉淺予高錦德,告以看了吳的畫展,葉應以不是中國畫,高以不屑的語氣吐出三個字:「沒內容」。以此,筆者在九十年代曾與吳冠中直言:畫家都不喜歡你,而藏家卻擁戴你。
文革是大漩渦,許多人都逃不了這滅頂之災。所謂小人多才,像關鋒就深闇莊子「虛己」和「有待」的哲學,但卻自己做了「出頭鳥」。而高錦得也是深闇此道,但一樣遭遇上「滑鐵盧」。在筆者所存檔案中,就有一通高錦德以中國畫研究院紅頭信箋,致南京軍區政治部創作室副主任陳其的手札,與陳推心置腹,頗能反映情況。茲摘數段如下:
「當今的社會,錯綜複雜,千變萬化,我們就要不斷調整自己的主觀世界,與之相適應,否則就要出毛病。」
「不少老同志下來後這也看不慣,那個也生氣,結果自己氣出一身病,而客觀世界依然如故,奈何!所以必須鬧中取靜,超然塵世之上才是。」
「我現在就持這種觀點,一切都看透了,如此而已。所以身體狀況基本正常,或者說良好狀態。」
「工作上任憑他人你爭我奪,我卻是與世無爭,悠然自得。並非意志消沉,而是只能如此,也必須如此。」
「例如彭彬同志(筆者按:解放軍總政文化部創作室創作員)爭鬥了十幾年,有甚麼用,又有誰來理睬?如此幹了一輩子革命的老同志竟然落得這種地步,還有何話可言,有甚麼原則與是非可講。」
這分明是《莊子》「無待」和「至人無我」的思想在安頓自已。同時也有着尼采「他人即地獄」的感喟在其中。
高由「高處不勝寒」,一下子掉到地上,有些人是接受不了的,但高很能調整心態,能在日常事務中現出辦事力。像對談話、講話的筆錄都記得準確。又善觀言察色,在中國畫研究院籌備間,見黃胄比較有辦法,跟他有前途,就處處在黃面前表現其工作能力,黃也欣賞他,許多給張百發、谷牧的報告、文件,都由高執筆,在中國畫研究院籌建期間處境尚可。後來黃冑搞炎黃藝術館就把高拉去。(高關係仍在中國畫研究院,借去炎黃幫黃冑而已。)由中國畫研究院同去炎黃的還有李延聲。但炎黃像家族館,高、李不好受。李回中國畫研究院畫他的畫,高年齡到,也就退休了。曾有東北老闆在北戴河請高去辦大型古玩商場,但卻弄不出甚麼名堂。
高娶了個上海女人,上海雜技團的,頗漂亮,後夫妻不和,糾纏了許久才離成婚。育有一子,在上海。高對部下趙宜明說:上海女人實在難以理喻。
高有從前部隊的舊戰友,以做生意發財,在杭州有好幾間新別墅,邀高住其中一家。整間屋就一個人住,有晚洗澡一滑,中風倒地,爬不起來,在零度寒夜躺在地上,到第二天才有人發現,送院搶救,高自知救活了也無人照顧,拔輸液管、針管,堅拒搶救,也就死了。時一九九五年前後,春秋六十出頭(高約生於一九三四年)。作品知有連環圖《東進序曲》(一九六三)行世。高的母親活得比兒子長,身體一直不錯,有些血壓過高而已,前些年才告卒。
而有關高錦德的文字材料則極稀,遍查各種美術人名辭典及工具書均未見有關高的記載。一九七六年美術復刊號見有高的文章,署名高錦得,也有誤以為即高景德,但這高景德另有其人,是清華大學校長。
尚幸原四十三軍一二七師(師長張萬年,四十三軍已取消,現只剩下一二七師)的趙宜明,一九八一年調去中國畫研究院工作時,頂頭上司就是高,高教趙素描達兩年之久,趙以高之生平概略,述知筆者,今憶錄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