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笑眯眯地說,「老爺有錢!」她解釋,最近在繙譯一篇東西,裏面有一句「老爺有錢!」她現在最愛說這句了,有十來塊錢在手,便說:老爺有錢!我和仁強大笑,現實中,金錢不是萬能,但沒錢就萬萬不能!是反諷吧?
那天北師大新生開學,難怪操場上擠滿了許多學生和家長們,他們好像參加嘉年華會似的,喜氣洋洋。車道兩邊,停滿了送子女的家長們的私家車。真的是時代不同了,以前我們上學,不是搭巴士就是騎自行車報到,有個同學因為是文聯副秘書長的女兒,還有一個是當時副總理的女兒,都是份屬高幹子女,有私家車送來,頓時引起小轟動。如今私家車是小意思,也不僅是大款專利了。典禮開始,仁強被引到主席台正中,在書記旁邊就坐。我和樹西給安排到第二排最左邊,連名牌也欠奉。誰是主誰是客,一眼看得清清楚楚。散會後,我對仁強說,老爺有錢呀!他大笑,有錢就有面子呀這世界!
自二○○四年開始,每年九月,我們都會上北京,表面上是為了張仁強任董事長的「錢瑗教育基金」頒獎,那是一年一度為十名優秀北師大教師設的獎勵基金;實際上是去三里河看望楊絳。雖然一年一度,但由於她早逝的女兒錢瑗是我們北師大老師的因緣,我們走得很親近。楊絳早已閉門謝客,但「親近的戚友和許許多多小輩們,隨時可以衝進門來。他們來,我當然高興,但是我的清閒就保不住了。」(《走在人生邊上.自序》)我們也就因緣際會,成了楊府的熟客,說話也隨便起來。
去年九月,我因有要事去泉州,錯過了一年一度的重逢機會,心中耿耿,只好電話問安。偏偏她電話聽不清,只好由保母小吳轉達。這次和由我們陪同的校領導前往,一見到我們,她便拉着我的手,你來了!一股親切之情油然而生。但當着客人的面,她很得體地應對。等客人離開了,她才活潑起來。她坐在沙發上,右手牽着我左手,左手牽着仁強右手,說,有件事情,壓在我心裏很久了。香港好多事情都很好,但沒有退休制度可不好,哦,人家勤勤懇懇地工作幾十年,到頭來老了,就不要你了,不管你了,這不好。現在我有個建議,你把工作辭了,你編雜誌要用腦,很辛苦的。你就專門給阿雯補中文,她然後對仁強說,他原來拿多少,你就給他多少。她望着我,這樣你就解放了,可以寫你喜歡寫的東西。你看我的辦法好不好?阿雯是仁強樹西的女兒,曾在澳洲留學,故楊絳認為她英文強過中文。仁強連連點頭,我無語,緊緊握住她的手,內心感激,已不能用言語形容。我在乎的是,她即使在百忙中,還會關心我的瑣事!當然如非萬不得已,我也絕不會去勞煩他人,即使他是我的知己好友。
仁強大概怕楊絳沒聽清,便在紙條上寫上:「我會看住陶然的,你放心!」其實不用他說,我也明白。之前他一直都有關照我,前幾年我住院,他便跑到沙田,帶了一筆現款,叫我安心養病。我口拙,不懂表達,但他懂得我內心無言感激,近五十年的患難之交,風風雨雨,起起落落,其中甘苦,又豈是一兩句話所能表示感恩的?!
楊絳興致很高,留我們吃麵時,忽然說,我給你們唱首兒歌好不好?我們當然極之歡迎。她唱起我們並不熟悉的歌,眼神卻飄得很遠很遠,大概童年往事又湧回心間吧?事後我們才回過神來,頗後悔當時沒有把她歌聲錄下來。但在剎那間,我們好像跟她一起,回到從前了。
隔天下午再去,車到三里河,快到楊絳家,在十字路口給攔住了,但見有幾個員警在指揮交通,來往車輛全都不能動彈。司機說,肯定有大人物要去釣魚台!過了好一會,一列車隊魚貫進入前面的釣魚台,之後,路口解封,我們又可以前進了。開到楊家大院後門,卻不讓進入。咦!上次來,可以呀!走出一個保安,說,從前門進!後門不開了!咦!以前怎麼可以?但多說沒用,我們只得繞了個大圈,兜到三里河大街,有門衞站崗的前門進去。
和楊絳說起,她笑道,是不是有警車開道,嗚哇嗚哇的?原來前幾年,賈慶林曾來她家賀壽,她便有這個經驗。
我順便帶去九月號《中華文摘》,封面是笑眯眯的楊絳,她看了,還是一貫的說笑,「照得很像!照得很醜!」我們知道她解嘲,忙說,照得很真實!很漂亮呀!這是心裏話,一點也不會誇張。
我記起上回來,她出示她手抄錢鍾書舊詩詞,註解部份更用小楷。偶然寫得不好,她就用塗改液塗掉,重新再寫。小吳透露,有時晚上做到兩點才休息。這手抄本是應北京一家出版社之約而抄的。我忘了問她,書出版了沒有?卻只識得向她要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楊絳文集》,她笑問,你們要啊?還沒出齊呢!你要就送你。小吳從書房搬出沉甸甸的八冊精裝本,楊絳坐在她書桌上,戴上眼鏡,要寫先生?我們起哄,我們叫你媽媽呀!她笑着一筆一畫地寫下:「陶然存覽 楊絳 二○一三年九月十四日」,然後又給仁強題簽。
但是因為開心,竟忘形得把相機落在楊家了。相機裏有好多此行的照片呢!路上趕忙打電話給小吳,還沒說話,她就說,我給你存着了呢!其中有幾張相,是我們在北師大校園拍的,松樹蔭下,「敬師松」碑就立在那裏,刻有我起草的錢瑗紀念文字。錢瑗的同事和學生,當年就把她的部份骨灰悄悄地灑在松樹四周。對於我們而言,這張照片當然具有特殊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