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林行止先生寫過「漁火偷渡客 江上數峰青」這篇文章，內容大意講述上一輩香港人飽經憂患，不少像他一樣偷渡來港，身無分文，連廣東話也講不好，來到香港還要面對貿易禁運、騷亂暴動、天災大火等惡劣環境，卻打拼出一番事業；而我們這一代，在安逸下成長，反而少了為事業打拼「輕闖、硬闖」的決心，只懂抱怨生不逢時。
我對此文章印象深刻有兩個原因：一是林先生其實是回應我一位朋友的文章「三十幾歲，真『大鑊』」有感而發，我也感受到前輩的當頭棒喝；二是確有不少人把香港的經濟奇蹟，歸功於林先生經歷過的偷渡潮：偷渡不但為香港引入大量年輕廉價勞動力，更關鍵的是，它是個極之嚴格的人口篩選機制，成功者必須體格強健、智勇雙全、爭勝心強，條件稍遜者過不了深圳河后海灣，甚至根本不會有膽量嘗試。
換言之，就是類似進化論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通過篩選「抵壘」的都是精英，他們特別出人頭地，正是理所當然。
也有人以同樣理論，解釋美洲黑人何以在體壇表現特別出色：二、三百年前，數以千萬計精壯非洲人被押往美洲當奴隸，估計有百多萬人在歷時數月、環境擠迫衞生惡劣的航程中喪命，這種「基因篩選」非游水過深圳河能比擬。1999年創下400米世界紀錄（至今未破）的跑手米高莊遜也說：「難以想像我們這些黑奴後裔沒有得益於祖先的基因。」
中美洲小國牙買加近年橫掃短跑界的現象，則是這體壇奇蹟中的奇蹟。牙買加人口少於300萬，不及香港的一半，卻壟斷了近年奧運會和世界賽的男女子100米、200米及4x100米接力。歷史上100米最快的五名男跑手中，牙買加竟佔了四席；頭十位女跑手裏也佔四位。英國和加拿大的短跑國家紀錄保持者，也是牙買加移民。如此徹底的霸權，只有肯雅的長跑可媲美。更神奇的是，這些跑手（包括飛人保特Usain Bolt）不少是來自人口不足十萬的Trelawny地區。
黑奴多田徑飛人 竟因瘧疾
牙買加人認為，Trelawny盛產跑手，絕非偶然。在1655年，英國從西班牙手上搶走殖民地牙買加後，從西非輸入大量黑奴，不斷有較勇武的奴隸逃走往位處山區的Trelawny，組織成反抗英軍力量。他們不但有勇也有謀，由軍事天才Cudjoe領導，利用仍在當農奴的同胞收集敵情，加上山區有險可守，英軍多次進攻都大敗而回，最後被迫講和，容許他們自治。換言之，這班人是黑奴中的精英，經歷過篩選之中的篩選，他們子孫的體格，自然得天獨厚。
運動界的「黑奴論」和香港的「偷渡論」同出一轍。我未見有科學家嘗試證實偷渡來港的人是否較為優秀，但他們對黑人運動員成就，尤其是牙買加的奇蹟，非常感興趣。他們的研究結論是，美洲黑人（包括牙買加人）體格的確特別有利短跑，原因也和「物競天擇」有關，不過卻不是以上所講的篩選；真正關鍵竟然是瘧疾。
人的肢體肌肉（小學自然科所講的「隨意肌」）可分為「慢速抽搐」（Slow Twitch）和「快速抽搐」（Fast Twitch）兩種，前者有較多微血管供應氧份和養料，收縮周期長但力量不高，作用是支持身體作長期帶氧運動（如長跑）；後者則相反，收縮速度快、力量強，但因為血管較少而不能持久，主要功能是提供爆發力。研究證實，來自西非的黑人後裔，身體「快速抽搐」肌肉比例比其他人種高，對講究身體爆發力的運動，例如短跑，特別有利。
但這種從某一角度看來是優點的遺傳，其實是為勢所迫的結果。瘧疾長期在西非橫行，到現時還是當地人主要生命威脅，而擁有正常紅血球的人染病後特別容易死亡，但帶有「鐮刀型貧血症」（Sickle Cell Anemia）基因的人，則對瘧疾有較高免疫力，因此這些有「不健康」基因的人，在西非存活能力反而較高，漸漸成為西非人「基因池」的主流，之後在販賣黑奴過程中也把這些基因帶到美洲。這種基因製造的紅血球帶氧能力較低，身體因而要作相應改變，側重生長耗氧量較低的「快速抽搐」肌肉。這個演化意外，可說造就了美洲黑人的運動成就。
美聚焦搵銀運動 失卻短跑
可是研究亦證實，牙買加人的基因和其他美洲黑人卻無顯著分別，那又何以出現牙買加短跑奇蹟？最合理的解釋，似乎仍是社會和經濟因素：正如巴西盛產技術出眾的足球員，是因為有深厚傳統，小孩都以球星為崇拜模仿對象，足球是出人頭地的希望；對牙買加孩子來說，短跑也一樣，幾乎所有小孩都參加賽跑，就算將來成不了奧運冠軍，換來美國大學獎學金和學位已是非常吸引的出路，全國亦有大量「星探」為發掘「新保特」各出奇謀（例如向家長贈送電器）。
相比之下，美國有短跑天份的年輕人，不少早已被招攬加盟美式足球或NBA「搵真銀」，例如曾是美國100米亞軍的大學生Trindon Holliday，為了避免缺席大學美式足球隊季前集訓，放棄了出席2007年世界田徑賽（他後來順利成為職業球員）。可以想像，以保特的身高（1.95米）和速度，如果生在美國，可能早已成了球星。所謂牙買加奇蹟，亦只是在過往20年出現，之前幾十年的短跑界一直是美國黑人選手天下，也可以說，是美國球類運動成為大生意後，短跑人才流失，把寶座拱手讓給牙買加。
當然，幾個月前幾位牙買加奧運獎牌得主爆出禁藥醜聞，也為這奇蹟添上一個黑暗的可能性。
姚崢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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