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演員身上都有一種爽利,舉止眼神明快又準確,沒有多餘的動作亦沒有廢話。她從外間走到辦公室來,在桌前一坐,掏出盒香煙放桌上,抽出一根,點上,輕輕吸一口,眼睛看着人:問吧。
身姿就那麼挺拔,細腰長腿,舒展着。老了,也有老的風姿,讓年輕人看着就不擔心歲月──只要你也能提着那口氣。
撰文:鞠白玉
從沒離開舞蹈
「連自己的身體都管不住,那就不用往深裏說了,那還有別的甚麼能管住?」煙霧繚繞,她看看手裏的半截煙:「就這個我沒管住。」
在京郊的陳愛蓮舞蹈學校裏,她住了十八年,舞蹈房裏是少女們穿着舞蹈服練功的身姿,對着鏡子的臉倔強又專注,和她的從前無異。
到七十四歲了,她也從沒有一分鐘是離開過她的舞蹈,對於舞蹈家來說是宿命、是幸事。
陳愛蓮出生自三十年代末的上海,歐美文化,家境殷實,那是十歲以前的安樂鄉。隨後父母病故她住進了上海一心孤兒院。三年後,中央戲劇學院來招生,她考上了,來到北京。這一年是1952年。
她回憶在1954年到舞蹈學院時,每個月除了五塊錢的助學金,吃住和生活用具是免費的。她一輩子總說: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我陳愛蓮。別人當她是唱高調,她總正色解釋道:確實是,如果沒有他們,我後來在孤兒院又會是個甚麼?
困難時團裏的演員餓到躺到床上說戲,說到熟練才下床排練。「這樣省體力呀。」後來時任文化部副部長的夏衍送來大桶香港奶粉,寫個字條:愛蓮同志,這是朋友送我的,我覺得你比我更需要。「我一講這些,別人就問,你沒受過打擊嗎?有,但我記不住。而且老那麼記仇,對自己的事業也不利。」在幹校下放到文革受批,她信任的一切都曾傷害過她,她讓自己寬着心想:爹媽再好,也打過你吧。
最大的安慰和救贖是舞蹈,那個世界裏她可以無言卻有聲。幹校勞動時她偷練功,有人指摘她就喝斥道:不練功怎麼更好地給工農兵服務?
悲傷的極限
1962年她在芬蘭世界青年舞蹈比賽上獲四枚金牌,一舞《春江花月夜》風靡全國,被譽為「東方舞蹈女神」。
「當時雜誌的封面上、報紙上,甚至信封信紙日曆上全是我的照片。」追求她的人天天在舞蹈學院大門外等着,一回到宿舍,枕下就是別人捎進來的情書。「其實我看着挺開放的,對愛情的內心渴望也強,但是我有尺度有標準。」
都說陳愛蓮「小資,洋氣」,她承認年輕時的戀愛觀也如此:我就想要個王子那樣的,漂亮的,善良的,有才華的,情投意合。
「得在一個檔次上!」她愛上了年長五歲的楊宗光。六年婚姻,她認為既是夫妻又像情人,「也像兄妹或師生」,公認的完美一對兒,仍然沒能牽手挺過文革。
楊宗光於1968年卧軌自盡,走前和她談過:學校已經找我談了,可能下一個進監獄的人就是我。
陳愛蓮說她當年得噩耗竟是沒有一滴眼淚,除了全身發抖,她不知道悲傷的極限還能有甚麼。
「他是公認的天才演員,高個子,長着非常有表現力的漂亮大眼睛,我的大女兒眼睛就像他。他善良有才情,只是太脆弱了,挺不過那樣惡劣的時代。」
而後她帶着女兒撐過那風雨飄搖的年景。陳愛蓮對苦難從不多言和抱怨,她也坦承道:沒有恨,恨沒有意義。
「還好我還能跳舞」,仍然是舞蹈在和她一起承受着命運苦痛,她是孤兒也是赤子,只能把自己全盤交付出去。
我成了窮光蛋
1988年國務院要求文藝團體改制,知名演員也要參加文化部的討論會,在會上她自己主動要求改變文藝體制,好多人恨她,說她砸了演員的鐵飯碗。
「我也砸了自己的,當時我的待遇很高。但是國家養那麼多團幹甚麼?光一個京劇團就一團二團三團,還猴團呢,要那麼多劇團幹嘛,熬湯喝嗎?歐美的舞蹈演員有國家養嗎,人家是怎麼活下來的?」
為了證明她有本事自己活,她先把自己改制出去了,辭職。她一要成為自己的劇團,馬上有人願意投資五十萬,她奔波着跑下批文時正好是八九年六月,街上都沒人了,投資也不見了,「我成了窮光蛋」。排不了歌舞劇,那就去跑場掙錢。五十歲的舞蹈名角南下,帶着20個人的小劇團到了深圳。
關於九十年代初的記憶,就始終是拖着吉普賽大長裙在深夜裏飛奔在街上,打車趕往各個酒店夜總會,「時間來不及,總是一臉濃妝,演完就匆匆數錢,數好後就立刻跑到下一場。」
國際舞台登過,人民大會堂是她年輕時的主場,她如今在南方的夜燈下飛奔卻全無失落,「沒那時間想落差,再說,當年下放到農村,我給很多農民跳過舞。夜總會裏的人是素質低,無非是農民有了錢,一回事,大劇院裏坐着的西裝革履的人就全是好人嗎。」
有時她回北京開會,同行說:同志,聽說你現在混成了三教九流,很不健康。
她就道:毛主席從前就說自己是三教九流,我充其量算小的,你們清醒點吧,要改革了,你們還做夢呢。
「那些笑話我的人,沒過幾年,身上連打車錢都沒有。」她到現在對當年在南方的跑場是必經之戰,舞蹈在甚麼場地跳,不取決於觀者,取決於舞者的心,「八十年代初在國際上做評委,我特意就問美國的舞者,經濟大蕭條時美國舞蹈家是怎麼挺過來,人家說也會為了生存去百老匯跳舞,也由此把精湛的技藝帶進去,才會有後來百老匯的興盛。那時我就想知道若有一天文藝改革,我一定會有出路。」
那些年她去工廠演,去小城,看舞台上的土積得厚厚一層,知道有多少年沒人看過像樣的舞蹈。她要自己親自打掃,佈台,夜晚睡在車馬店裏。也有小演員忍受不了,臨時跑路了。「我當過穴頭(經理人),當過夜總會的藝術總監。不掙錢,怎麼養活一團人。」
一年跑三百多場,她掙到了第一桶金,就心念着要開舞蹈學校。
說好了手牽手
1995年她在京郊買下二萬平米的地方建校舍,近十年跑場生活攢下的積蓄全部投入其中。她不是名人辦校只納個頭銜,她要每個學生都出自她手。因為自己的孤兒身世,她更每年額外負擔着幾十名孤貧兒童學習舞蹈。「我們這代人,不會把錢花在保養美容上,跟孩子練功出汗比甚麼都減肥排毒。」她重排經典舞劇,仍以高齡登台出演《紅樓夢》主角。
她操持着學校,身後有丈夫魏道凝支持,「每晚都是他關了校舍所有的燈,我倆手牽手一同走路回家。當時說好就是要牽手,所以去買菜都要牽着。魏道凝娶陳愛蓮時是普通工人,當年婚事轟動舞界,皆說陳愛蓮是「下嫁」,但她知足,「我們有愛情亦有親情和溫情。」
兩人互相之間有好多暱稱,爭先下廚,他替她做學校裏的後勤和財務,早上給她煮好豆漿榨好果汁,兩人一同去校舍。「我也給他洗所有的衣服呢。他陪我逛街,要是走快了,我就藏起來讓他找不到。」
「人能老的只是外表,我倆就是兩個小孩兒。」
我讓她講講愛情,她講的就是這樣的生活諸事,愛情化在綿長婚姻的平淡日子裏,日久彌深也彌新。「我跟年輕時愛一個人是一樣的心情,不講名利和物質。我最高興的是看他喝着黃酒看電視。」
陳愛蓮:
1939年生於上海,1959年以全優成績畢業於北京舞蹈學院,中國歌舞劇院演員,1962年在芬蘭舉辦的世界青年舞蹈比賽中,以《春江花月夜》等一舉獲得四枚金質獎章,被譽為「東方舞蹈女神」。1980年舉辦建國後首個個人舞蹈晚會,1989年建立陳愛蓮藝術團。1995年建立愛蓮舞蹈學校,2003年獲華人21世紀極致成就獎,2006年獲女性世界華人精英特別貢獻獎,2007舉辦從藝五十五周年展演,以68歲年紀出演舞台劇《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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