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田的一所老牌中學,請我去看看他們圖書館裏面的幾架子線裝書,說是幾十年了,從來沒有人整理照顧,也不知道是甚麼回事,總想弄清楚。一個下雨的上午,坐在書架前,慢慢翻開塵封的故紙,書架上面微微發銹的銅牌子上還鑿着,「許伯勤先生贈書」幾個楷書字。許伯勤是番禺人,幾筆山水畫得飄逸文秀,是國畫研究會的創會成員之一。翻到一冊康熙精刻本的時候,上面一行瘦勁的墨書題記映入眼簾,「伯勤道兄存念,弟馬復贈」。
馬復是馬武仲,順德人,排行第二,省港老一輩人,都叫他馬老二。今天大概沒有人再記得這個老者。香港人對他的記憶,唯一剩下來的,就只有茶樓點心單上那道「娥姐粉果」。昔日香港私家廚子,最令人尊敬的,多出自兩家,猶如名校中的劍橋牛津,就是江太史家和馬老二家。江太史留下的話柄是蛇羹,馬家是娥姐粉果。
馬家是順德羊滘人,祖父那一輩,已經是鄉裏面的望族,家裏懸掛着伊秉綬的隸書大匾「勸耕課讀之室」。武仲排行第二,老大馬賓甫,廣州民國初年的著名商人。馬家從順德遷居廣州,是在民國初年,大宅子在西關,當時是嶺南第一等富貴溫柔之鄉。馬家兄弟所住的寶華路附近,更加是下西關富豪聚集地。馬老大家門前懸掛着木牌「心太平堂」,馬老二家則叫作「馬晚聞堂」。小時候聽家裏長輩經常提起到馬家作客的掌故,記得說每次待客的點心,都不相同。從前買過胡漢民《不匱室詩鈔》,馮康侯手寫上版,精巧雅麗,詩裏面就有《謝武仲饋粉角詩》云:「新炊何必師為餅,親饌遙知婦出房。」馬家女眷多能烹調的艷福,連才子胡展堂都羨慕妒忌了。
馬老二之所以饋贈粉果給胡展堂,那是民國初年,他曾經在徐紹壠,胡漢民的幕下都做過文書,這班黨國元老既器重馬復的文采,也喜歡他的富家公子雅趣。不過公子閒散富貴慣了,自然也沒興趣在幕僚位置上久留。不久他就辭官回到西關大屋,繼續與一眾妻妾鑽研食譜。馬夫人黃雙玉,是南海富戶平地黃家的妹妹,黃家以經營地產致富,住在陶陶居背後,與馬家近鄰。黃雙玉是廣州第一個華人女西醫,畢業於博濟醫院,與國父還是師姐妹,雙玉夫人除了妙手仁心,還能畫兩筆花卉,這使得西關的眾多公子哥們對馬老二艷羨得眼睛發紅。
馬家的粉果(角),其正宗作法是加入鮮蝦仁,菜脯粒,花生,香菜,除了餡料要新鮮,皮的要求更高,它使用的澄麵(廣州人習慣讀為鄧麵,不知何解)比蝦餃所用的麵更為透明薄韌,據說這就是馬家的娥姐所獨有。娥姐的身世,一直是個謎團,有說是大良的自梳女,到了廣州找到馬家後在廚房做工,後來被馬老二納為房寵。故胡漢民隱晦地說「遙知婦出房」,蓋指娥姐而言。粉果的吃法,最普遍是籠蒸,從前用新鮮的蘋婆樹嫩葉裹着蒸,取其不粘蒸籠兼有樹葉的清香。蘋婆樹葉不容易採摘,今日的香港茶樓多數只用荷葉墊底。另一種比較冷門的吃法則是煎粉果,類似生煎,須配一碗大地魚熬製的清湯一起,既降火氣,又增鮮味,如今只有極少數的老牌茶樓才懂得此製法。
馬老二的黃金時代是抗戰之前,他與一眾廣州的書畫詩人混得很熟,晚聞堂上,座中從不缺佳客,廚子女眷,隔天便要下廚設宴款待名流,與河南的江太史並稱廣州孟嘗。晚聞堂上除了文酒客,接踵而來的還有古董商人,馬老二藏古董字畫,在西關數一數二。聽老輩說,他鑑別瓷器的方法,尤為絕倒:掮客帶來官窯貨色,老爺子讓管家將其帶到晚聞堂廂房中,一室螢然,只有羅漢床上半點昏暗的阿芙蓉燈。客人將懷中的瓷器恭敬奉上,馬老二接過碗碟,也不就着光看,在羅漢床的紫檀邊沿上反過來,用手稍微一壓,如紋絲不動,即命管家付款。若有些微抖動,即棄如敗履:官窯燒得都平穩精緻,哪有口沿做不平的道理。
十多年前,在一戶舊家中散出成百冊珂羅版宣紙畫冊,其中一冊缺封面扉頁,裏面全是古書畫名迹,既多且精,令我頗為吃驚,而且所收還不乏廣東先賢遺墨,如今釋和尚行書卷,梁佩蘭的行書詩,陳恭尹隸書軸,這陣勢絕對是名宿所集,卻不知究屬誰家。過了兩年,才偶爾發現一冊完整的,題簽赫然是葉恭綽所寫《馬氏媚秋堂藏書畫》。去年在一叠近代文人送給香港詩家陳一峰的詩劄裏,曾檢到馬老二的一封短劄,也算是稀罕物事。他平生疏懶清貴,雖然筆劄清秀,卻絕懶執管,小字類似衛夫人,就像信裏面夾着的小照一樣清秀:一襲順德真絲長袍,手執一卷明代白棉紙詩集,令人想起卸妝後的薛覺先,又似《胭脂扣》裏的張國榮。
一九四九年後,馬老二移居香港,沒有了西關門巷的庭院深深,他仍然不改好客的舊習。每周六上午,中環電車路旁,金龍酒家的茶敍,依然少不了他鶴立的身影。冼玉清藏有黃節的一卷自書詩,想請人題跋,上世紀六十年代中,黃節的友朋已零落殆盡,只有馬老二還健在,冼教授當年還能每周從廣州到香港,便請馬題字。看到故人遺墨,老馬涕淚縱橫,題跋所寫一段,竟成為他最後的文章。題字之後不到半年,冼玉清奄忽下世,馬又為其撰輓聯,有云「為西風蕭瑟處,獨持書問一招魂」,輓聯寫好十天後,十月二十七日,馬老二在九龍寓所辭世。
馬武仲的詩,叫《媚秋堂集》,印過薄薄的一小冊,是鉛字排印本,後面並附有他早逝兒子的一卷《小媚秋堂詞》。老二詩學北宋,清瘦如其人。
媚秋堂的廣州西關舊居,在馬老二過世前,就已經拆毀無蹤,幸運的是,由於門牆做得太講究精美,給泮溪酒家的設計者看中,將其中一段青磚牆和門套都拆建到酒家前門,現在遊客路過荔灣湖公園的正門,細心欣賞旁邊一堵威儀尚存的青磚牆,平整如鏡的石腳上雕有錦鯉與古玉花紋的那段,就是媚秋堂最後的遺存。這座浮華大屋,雖廳堂不復舊貌,卻有紙上的倩影還能憑弔一番。去年在香港,一家拍賣行徵集了吳湖帆畫《媚秋堂圖卷》。這是一九三七年,吳湖帆精力最好畫工最細年代的力作,層巒叠嶂之間,幾家茅屋乾淨舒朗地歇息在幾株紅樹下,濃艷中帶清氣,題跋有李宣龔,汪兆鏞等名士,還有馬老二的親家,如皋名士冒廣生。李宣龔題詩說「微吟踏碎桄榔影,韻事漚波一例傳」,那是將馬家夫婦比作趙王孫了。這卷尤物據拍賣圖錄介紹,說是一直珍藏在馬氏後人手中。七十年過去,秋色已老,不再留戀西關舊家的門牆,獨有那幾點明代的朱砂紅葉,還是一樣的嫵媚,猶似那清癯的詩人魂魄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