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昌華: 《我是落花生的女兒》讀後 - 張昌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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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落花生的女兒》讀後 - 張昌華

朋友胡劍明向我推薦這本書時說:「你捧上手就放不下。」果不其然!我一氣讀完《我是落花生的女兒》(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10月版),先是感慨,後是無語。
落花生者,許地山(1894-1941)也。他的名篇《落花生》多年來一直是語文教材的保留篇目,「不羨靚果枝頭,甘為土中一顆小花生,盡力做『有用的人』」,這種質樸的落花生精神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讀者,也銘諸在女兒許燕吉的心版。這是一本自傳,書的腰帶上作者赫然寫着:「快樂、幸福、天崩、逃亡、輾轉、讀書、風雨、碾壓、心碎、絕望、飢餓、掙扎、迷惘、寧靜,這些標籤拼成了我八十年的人生。」編者說它是「一本需要哭着看的個人百年史」。廣告乎?非也。
許燕吉,祖籍台灣,生於書香門第,祖父許南英是清末進士、台灣著名詩人,父親許地山,著名學者,畢業於燕京大學,基督教徒,以研究佛教、道教名世,上世紀四十年代任香港大學中文系主任。母親周俟松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燕吉生於北京,外祖父為她取名「吉」,為她祈福。可她命運多舛,八歲時父親驟然去世,家境一落千丈。家門不幸,國家又值多事之秋。父逝四個月後,日本人的鐵蹄蹂躪香港,遍地狼煙,他們一家差點葬身於火海。為了求生,寡母帶着他們兄妹開始漫長的逃亡生涯,廣西、湖南、貴州、四川,最後落腳南京。在許地山舊友徐悲鴻等的資助、關愛下,許燕吉得以恢復她的求學生涯。她在南京明德女中就讀,該校是教會學校,設有宗教課,做為住校生,早晚要祈禱,唱讚美詩。高三的那年她加入天主教「追求真理青年會」。儘管後來她退了教,然而胎記已經烙上,刮骨也療不了傷。
一九五○年許燕吉考上了北京農業大學畜牧系。大二的那年,或是受學校環境的影響,加上她親耳聽到天主教會的一些陰暗的內幕,她幡然悔悟,向組織報告:不信教了,並向神父鄭重地做了退教聲明。畢業後,她被分配到石家莊河北省農科所。反右時,她積極響應組織號召向黨提意見,與周場長有過面對面的交鋒,意料不到的是一九五八年初,在擴大反右戰果時她被「補」劃為右派分子。而且被宣佈為「雙皮老虎」──新生現行反革命加右派,判刑六年,附加刑五年(剝奪政治權利五年)。逮捕她時正值懷孕期間,緩了四個月。之後,曾是她同學的愛人與她離了婚,孩子也夭折了,她跌入了人生的深淵。一九六四年刑滿釋放,她本可將戶口遷入南京母親處,可她仍有「剝奪政治權利」五年和右派帽子戴在頭上,她不願給德高望重的母親添麻煩;社會也不接納,她只得在監獄就業。就這樣,三十一歲的許燕吉已在獄中和監獄工場度過了漫長的十一年。
她是父親倡行的自由、平等、博愛、民主、人道和寬恕理念的踐行者。她性格開朗、率真又善良。在學校、社會,乃至獄中,她的人緣都相當好。上高中時,她常年不吃早飯,將每天早點四分錢(舊幣四百)省下,捐給家境比她更困難的同學。在獄中,苦活重活髒活,她搶着幹。饑饉年代,為豐富獄中犯人的業餘文化生活,她自編劇本,帶領大家排節目,自娛自樂……她的表現受到管教幹部認可和牢友的讚許。監獄每年由犯人投票民主評獎,立功三次即可減刑。一九六一、六二年,她連續兩年立功。一九六三年評選投票時,她得票又最多,理當立功,減刑在即。這時,管教幹部與她相商,說她還有一年就刑滿了,是不是將這個立功名額讓給一個刑期還有五年的某牢友。許燕吉爽快的答應了。這等風格令人難以置信,有人說她是「儍」,她自己也覺得蠻可笑。
走出高牆已是一九六九年末了。戰備緊張,人口疏散,沒人敢收留她。許燕吉想唯一求生的出路是嫁人。她投奔十七年未見的遠在陝西仍獨身的哥哥周苓仲,哥哥輾轉託人介紹,把她嫁給了一字不識、長她十歲還有個兒子的魏兆慶。許燕吉戲稱他「老頭子」。一個名門閨秀、堂堂的大學畢業生,一個目不識丁的老莊稼漢,成了一對「佳偶」,一個時代的奇蹟。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一九七九年黨中央為右派平反。辦手續時,許燕吉在單位《關於改正錯劃右派許燕吉的意見》書中驚異地發現:她當年的參加「青年會」問題,南京市公安局早有證明,本就不算反革命組織。那明明是「沒有定為反革命組織」,後來是誰做了手腳說「定」了呢,讓她做了十一年大牢。面對一堆白紙黑字,許燕吉欲哭無淚。
許燕吉復職之初,村上人懷疑她的婚姻要散夥,有同情者勸她給老頭子一筆錢,讓他另娶,了斷。許燕吉不忍,維繫着這段沒有愛情但有人情的婚姻。
一九八一年,許燕吉老母親周俟松已八十一高齡,身邊無子女。由統戰部出面,調回南京。她先回寧辦手續的消息傳出,村民們議論紛紛,說這下許燕吉一定要與老頭子離婚了。可誰也沒有想到,許燕吉不忍遺棄當年收容她的老頭子,幾個月後她將老頭子及其兒子一齊拉扯回南京。回到南京後,當年的老同學、老朋友紛紛上門、來電,勸她就此結束這場變態的婚姻。許燕吉不以為然:「當年別人踹了我一腳,現在我不忍再踹他一腳。」一時,中央及地方各類媒體蜂擁而至,傳播這一大新聞(奇聞)。
採訪者問她為甚麼要維持這段離奇的婚姻時,許燕吉質樸地說:「我對婚姻還是嚴肅的,即使沒有愛情,也是一種契約。這老頭子沒有做甚麼傷害我的事,十年來都和平共處,不能因為我現在的社會地位變了,經濟收入提高了,就和平共處不了。再說,這老頭子已老,沒有勞動力了,我有義務養活他。」又說,「文化程度有高低,但人格是平等的。我們的道德觀念基本一致。」當記者們表示對他們夫婦生活覺得簡直不可思議時,許燕吉幽默地說:「我們各按各的方式活着,就像房東與房客,過去在關中,他是房東我是房客,現在在南京,我是房東,他是房客。」
二○○六年老頭子走後,許燕吉一下子清冷了許多,閑來無事,她在廣告紙、掛曆的反面、大信封的背後,一筆一畫,花了六年時間寫了這部她自稱為「麻花人生」的自傳。這是一個大時代的私人記憶。她說:「自己寫的不一定多好,但起碼真實,如果說歷史是一株花,我希望讀者既要看到上面漂亮的花,也要看到下面那些不怎麼好看的根。」
《我是落花生的女兒》以個人及家族的遭遇側面映照歷史,可視為二十世紀動盪變革的家國史之一頁。最起碼,可作歷史的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