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我是混蛋

黃永玉:我是混蛋

寫字的,畫畫的,誰不想去親近黃永玉。看字賞畫是另一回事,要緊的是都想沾沾九十歲老人的心氣,那樣的達觀與智慧,是近一個世紀來的洗練,是個人的天性和後天的修為,最後他生生活成了一個珍寶,一個傳奇。

在他的畫冊首發式上,黃老穿得鮮艷,健步如飛,如廁去就一路小跑,回來後看過道擁擠,乾脆雙臂撐着椅背一下跳過去。旁人看得心驚膽顫想去攙扶,又覺得好生多餘。他講自己從前可一直是小字輩的,同行裏他總是最年少的那個,像是當小弟弟當慣了,如今他最老,依然有着小弟似的那種天真頑皮。

眾人也都知道他的養生之道,就是不養生。「不吃水果,多抽煙,少運動」,越不惜命的人越長久,他很知道快樂比甚麼都重要。然而憑他的過往人生,他有太多理由是不快樂的了。可他偏不郁悶,如果再能活個九十年,他還是甚麼風浪都經得起。

撰文:鞠白玉

不原諒也不忘記

過九十歲生日時,有記者在家裏問他對生死怎麼看,他卻不是那麼豁然,像氣話似的:我為甚麼告訴你哩?
人家又想和他談文革,他也賭氣道:這個又為甚麼告訴你?
上個月,新銳作家蔣方舟去他府上萬荷堂拜訪,聊了半晌他仍有興致,「我把他哄得可開心了。」小蔣說。他總喜歡有人陪伴,在他身邊無論做點甚麼說點甚麼令他不寂寞,講起從前,其實他並無諱言。家中有許多常客已經同他形同家人。 除了耳朵稍有一點聽力問題,他身旁的人都看不出他有任何健康問題,聽人說話時他就用手在耳邊作喇叭狀。既會講,又識聽。
小蔣跟黃老說在巴黎看到阿拉貢的詩:可以原諒,但不忘記。那麼您,原諒那個時代了嗎?
黃永玉答:我不原諒,也不忘記。

偷得浮生半日閒

萬荷堂是早年友人送地,他自己親自設計。荷花開滿堂,是他這輩子終於等來的平和安逸。他迷戀設計,出畫冊時對設計卷也格外重視,編輯猜測和他早年學版畫出身有關,那時版畫初版不容有錯,人學會了謹慎、合理,那也是他人生態度裏的一部份。他雖通達瀟灑,可也懂得取捨與回避。
對設計的熱愛可以延伸至日常的一切,他的家用餐具皆是自己的手筆,樣式花紋題字,和自己相關的事就要自己做,是他多年的習慣。常來的友人都愛酒,他乾脆設計了酒瓶,上寫「無愁河」,酒就從湖南有名的酒鬼廠裝。
家裏向來鳥語花香,他格外喜愛與動物相處,它們的天性自然萌動,是最值得信任的伴侶。比人更值得信任。貓兒狗兒都在萬荷堂裏無憂無慮,兩隻小狗,一隻「民主」,一隻「科學」。
黃老畫的是彩墨,寫的是書法,人卻是西化。年輕時他的啟蒙文學是18世紀的法國文學和俄羅斯文學,早年接觸的是畢加索那樣的現代繪畫,又格外激賞丹麥版畫家麥綏萊勒。就連他的生活方式也是西化的,早年他就愛打獵、野營,周末會租輛小車帶着家人去野外搭帳篷露營。他教書時常讓學生多看西方文學和繪畫,為得是中西貫通,這也是他文革時受批判的很重要的原因。在生活和思想都必須統一的年代,他是骨子裏的半西人、洋氣、小資產階級氣——無論怎樣批他,他都這副樣子的。
文革期間的舊照片上是他照舊出去打野鴨、寫生,回來後繼續受批判,兩不誤。

在首發式上,九十歲的他小跑於人群間。

黃老的萬荷堂裏動物最多,鳥兒貓狗都是他最得意的伴侶。

他常言自己的養生秘訣就是:不吃水果、多抽煙、少運動。

靈泛與霸蠻

外界稱他當然是尊稱大師,他並不受用,怕人敬畏,自己更要主動隨和些。他出精裝畫冊要隨書贈小型雕塑,出版社copy了他的大型雕塑,形神上怕不細緻,生怕他不滿,他卻寬容得很:隨你們怎麼弄,只要不把我賣掉就行。又要寫信給主編,寫了幾稿不知怎樣措詞才最合適。編輯去送書,誤了機,黃老在家苦等幾小時,見了面也並不苛責,要人家陪他看電視。
湖南人看他,說他很典型的「靈泛」,也有「霸蠻」,和他習文亦習武有關,性格裏有幽默的成份,也常會很激烈。他用筆墨去化解了這些激烈,看似玩鬧調笑,其中甘苦自知。「畫畫解決不了的,就用雕塑,雕塑解決不了,就用寫作。」
文革時他老是佯病,從不生病的人,寫了好多病歷本,請假出去玩。問他當年從香港回來一心報效他的國,後悔嗎,他向來表示絕無悔意。甚麼時代裏甚麼苦樂,他都笑納了。「拿破崙說,對待魔鬼就要用魔鬼的手段。」他將自己的樂觀當作最好的武器。
他年輕時是雜家,可最愛的仍是文學。學版畫是為了謀生,後來畫畫都莫不是為了養文,「有時能養,有時不能,這幾年是能了。」他很坦承。
做小輩時他頗受老頭喜愛,寫文畫畫都受過大家指點,他雖尊敬沈從文,倒說其實很晚才開始看表叔的書,可是而後幾十年來,他們在一起從不談論文學。沈公當時從文無路,去做了服飾研究,文革時他曾到黃的家中小聚,這種情形下的相對,黃又怎能忍心和他談文學。

紅辣椒炒白辣椒

黃永玉接地氣,甚麼俗氣甚麼熱門,他都要認真看看門道。相親節目也每周必看,想了解時下的情愛男女,看電影也看電視劇,家長裏短的台詞他也津津有味要一集集接着看下去。但暢銷作家郭敬明他卻無感,聰明地答:我沒有很喜歡他,一點也沒有,他來我家玩,我好好地款待他,我沒有看過他的書, 一點也不了解是怎麼回事。
這些年他嘗試從古典音樂裏獲取意境,繪出的畫面直接與古典名作呼應,也常請一些音樂家來萬荷堂給他講。家裏收藏了十幾把名貴小提琴,他並不會拉奏,只是擺設着,每日看着。跟旁人說:我就是要和它們親近親近 。
凡是美好,他都要與之親近。
不美好的,也不用惡劣的語匯去形容它。講起蠻荒的年月,兩個青年用皮帶頭打他,他一動不動,「兩個人一起打了224下。」他至今都記得這個數字。「我回去時衣服都被血粘住了,我愛人拿熱布給我敷,哭起來了。她說,當時有人叫你不要回來,你都不會相信的。我說不要這麼說,世界不會永遠是這樣的。」
他身邊的人說:黃老這人有無畏,也有迂迴。
就像他回憶文革結束後,廖承志問他:你是如何跟四人幫鬥爭的?
他答:我哪還敢鬥爭?頂多我沒有求饒。
那年月他創作了許多他自己也不相信的東西,「上面說甚麼就刻甚麼」,他不認同那樣的創作叫「說謊」,「是真的有興趣,明明知道靠不住。」
他的處世哲學帶着狡黠,在甚麼光景下他都不會逼自己到絕境裏,文革時他女兒說:你不要自殺,我不想進孤兒院,我不知道怎樣進。他料定自己決計不會到那樣的地步。
給他編書的湖南學者很了解這個湘西人的想法:他這人非常能吃苦,吃一切苦都沒問題,他懂得生活是甚麼,當然需要智慧,若說那些事情對他有沒有傷害,絕對是有,但他偏要這個傷害能幫他。
人問要是他對自己的一生有個總結語,應該是甚麼?他笑答:二個字,混蛋。
九零後的讀者問他怎麼看自己,他用湖南話講:紅辣椒炒白辣椒。

6歲在古椿樹屋木板牆上的墨迹。

1969年與黑蠻偷偷到郊外寫生。

十年浩劫裏沈從文(右)來訪。

60年代初打野味補貼生活。

自由來得晚

九十歲高齡辦個展,出作品精選集,其中有詩歌、散文、繪畫、雕塑、設計,他一生有苦悶有喜樂,都見諸其中,作品永遠是瞞不了人,作者心思了然其中。到今時今日集中出版,他笑言:是喜劇,也是悲劇。
他愛畫荷,因為少時在湘西就熟悉它,而後在北京的寂寥歲月裏,常去圓明園看荷花一年年盛開再枯萎,再到如今萬荷堂裏他與荷花這樣彼此守護,他對它們的莖、葉、根都如此年復一年去琢磨,荷也不僅是因為色彩的和諧之美,而在於態。它呈現一種面目,水下又是另一種意境。
24歲那年第一次在香港大學辦個展,到1952年已是第三次個展,當時左翼報刊《大公報》、《文匯報》共有四篇點名批評他的作品「無聊」、「小趣味」、「賣弄線條」,他也乾脆先後兩次在《大公報》上向自己開火。一邊創作一邊要自我批判和辯白,是從半個世紀前就開始,「八年抗戰,我背着行李自己到處去,從未感到孤獨過,但這時卻感到孤獨,我留在香港,那麼賣力地工作,總想跟上時代,但卻總給我潑冷水。」他也感到害怕,還找了兩個朋友幫着寫檢討,其中就有查良鏞,另一位是港大的學生關愾。
他回來,仍是檢討和自我批判幾十年。到如今,九十歲,人們愛他,他也自由地畫。木刻家,作家,藝術家,一路下來到老了他有一身的智慧,卻不必非得靠着智慧去跟時代迂迴。藝術家都信命。

黃永玉作品

《荷香圖》

《鍾馗自省圖》

《群鶴歸來》

《益鳥》

酒鬼酒廣告設計

千禧龍娃(布玩具)

第一枚生肖郵票「猴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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