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以來最喜歡的兩則小說,一是尤多拉.韋爾蒂所著《樂觀者的女兒》,二是威廉.特雷弗的《鋼琴調音師的妻子們》。二者都刻畫日常,佯裝平靜,筆法老辣,富有複雜的人情風貌,與刺破生活原相的野心。
《樂觀者的女兒》講述了一個患有眼疾的法官,在積極治療後,意外的逐漸衰弱死亡。女兒勞雷爾和繼母費依扶柩還鄉,小城故人雲集哀悼,眾聲喧嘩、世態炎涼。葬禮故事天然攜帶傷情,韋爾蒂卻巧妙回避了爛俗的那一套,冷靜地將悲傷切割成標本,陳列着倫理的掙扎、追憶的苦澀,及旁人的偽善。最妙的一筆,莫過於葬禮過後,輿情草草地傾向於法官的女兒勞雷爾以示寬厚,費依的母親對不討人喜的女兒說:「該哭得一塌糊塗的時候,你就得哭出來……任何事都要看時間和場合。事後你再想尋求同情,人家親朋好友都回去忙自己的事兒了,那時他們可就不欣賞你的眼淚了,眼淚只會讓人不舒服。」面對突如其來的死亡,現實生活的秩序往往比知識分子式對於生死的纏綿想像要嚴酷的多。韋爾蒂到底老辣,三言兩語力透紙背。
《鋼琴調音師的妻子們》則是一個選材極佳的短篇小說。從表面上看,小說寫的是一位盲人鋼琴調音師與他第二任妻子相濡以沫的新生活,但事實上,這段數十年的愛戀一直是以三個人的形式隱秘相處着。直至盲人的第一任妻子死去,第二任妻子貝爾才夙願得償,結束了長達數十年的單戀。往後的生活,貝爾幾乎是用妄念與蠻力努力顛覆着她的幽靈情敵為她丈夫所塑造的日常世界,她不斷地告訴盲人,房間的方位、布置及其他生活習慣均與他亡妻所描述的不同,直至盲人陷入徹底的迷惘。因而我們所見到的真相,是盲人心目中的原始世界被第二任太太的占有欲粘血帶肉地摧毀,帶着情感強力,做着危險的復仇,與逝去的青春頑抗。
有趣的是這兩則小說中的死亡,與一般故事中的刻畫均不相同。顯得不那麼狗血煽情,卻又悄然迸發着震撼之力。那個已經不存在於人世的人物,冥冥中卻強力作用着倖存者的命運。類似的故事還有很多。如《雷雨》中周樸園的二太太,陳思和教授就做過詳盡的分析,力圖證明那個幽靈般的女人作為命運強力的作用。若不是她要到來,侍萍不會在生下兩個兒子後被攆。舊派家庭不會容不下一個生了兩個男孩的妾,唯一的可能便是侍萍心高氣傲別有追求。而若不是二太太悄無聲息的死亡,蘩漪不會成為周樸園第三任十八歲過門的太太。二太太的存在,令周樸園在甫出場時就已是一個情感上傷痕纍纍的中年人,往後的悲劇眾所周知。
小說家總是難逃對於死亡的執迷。世情小說更因其迫近生活的表面,潛藏流俗的危險。幸而這兩篇佳作出現,令人看到了深邃動人的生活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