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的作家，有兩個傑克。雖然他們的文字風格很不一樣，但不約而同，都有着一顆躁動不安的心靈，必須不斷往外跑。當然，這些都是西方評論的說法，要是他們生活在中國古代舊社會，就有可能被李丞責批為驛馬星動。
他們是傑克倫敦（Jack London）和傑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記得年輕時一開始感動我的，不是傑克倫敦的小說，而是他的傳奇生平，包括那段勇敢而鹵莽的遠洋環球大冒險。年輕時有段時間，我急着想展開這種海上冒險，於是拉着我表弟一起到工聯會報讀了二級船主和大偈課程，已忘了為何讀完課程後，卻沒有去考筆試拿牌照，但總算搞懂了引擎原理，雖然我認為要是在大海中一旦出現任何引擎故障，除非是極度簡單的人為錯誤，否則主要機件爛掉，那根本沒甚麼可以維修之餘地啊。
與傑克倫敦不同，傑克凱魯亞克和他的一幫垮掉的一代作者群，就比較熱衷陸上的冒險，也不只體能上的探索，而是心靈內在的實驗，例如五十年代一系列迷幻藥測試。
放蕩年輕創作人
前幾天到台灣看景，在晚上擠出數小時，跑去敦化南路的誠品，竟然發現比爾摩根（Bill Morgan）的《打字機是聖潔的：最完整的垮世代傳記》（The Typewriter Is Holy：The Complete, Uncensored History of the Beat Generation）之中譯本。作者是長期擔任多位垮世代作家的編輯和檔案管理顧問，他記錄了第一手有關垮世代之結識、成長、創作、崛起和落幕的最完整記錄。
垮世代是一群成長於四、五十年代，努力擺脫保守社會的放蕩年輕創作人。用上創作人這名詞是之後的事情，那時候他們花在喝酒、派對、盜竊和吸毒的時間及精力，應該遠超於創作上，而這一群創作人終其一生，也不停在被捕、毒品、複雜性關係與兇案中穿梭，要是刪掉有關寫作那部份，《打字機是聖潔的》更像是一群不良少年或年輕幫派的發展史。
記得年輕時聽過傑克凱魯亞克這名字許多次，《在路上》（On the Road）一書的名聲也夠響亮，但不知甚麼原因，那時候一直沒去看，反而後來吸引我的，是一部講述凱魯亞克的同性好友，也是刺激其靈感的繆思，同是垮世代重要一員尼爾卡薩迪（Neal Cassady）的傳記電影。
擺脫舊小說框框
卡薩迪一生從未獨立發表過著作（雖然他花了多年去寫自傳，卻一直沒完成），但卻成了啟發垮世代作家的重要一員。他年輕時是一個糾纏於男性與女性之間的雙性戀者，加上酷似保羅紐曼（Paul Newman）的外形，讓他交上了大堆朋友、性伴侶和愛慕者。他號稱一生偷過五百輛車，雖沒有從事創作，卻常浪迹於美國各地，把他泡妞和鬧事的經歷寫在信裏，然後寄給凱魯亞克或其他垮世代成員。大家從他直白率真的文字中得到啟發，在創作中用上日常俚語，擺脫舊有小說文字的那種疏離和隔膜，讓四、五十年代的垮世代創作，與中國五四運動的我手寫我口，有點遙距呼應。
曾在不同的文章中讀過一些卡薩迪寫給朋友的信，畫面感極強，雖然內容全都是些隨街搭訕或泡上有夫之婦之類的不堪經歷，但只要撇去道德觀，其實卡薩迪是擁有毋庸置疑的個人魅力。電影《相戀不如偶遇》（The Last Time I Committed Suicide）就是根據他的信件所改編而成，記得那時候拿到優先場戲票，看過電影後，不禁為這幫垮世代創作人而着迷。
過去偶爾被批評，我的創作主題總圍繞着自己。後來發現，其實創作從來都應該由自身出發，你需要的不是要把自己撇走，去寫一些你不認識的故事，而是如何從第一身感受出發，把它變成大家也能有共鳴的故事。
禁書終成為經典
自此之後，我開始研究垮世代的不同作家，從凱魯亞克的《在路上》，到威廉布洛斯（William Burroughs）的《裸體午餐》（Naked Lunch）。你會發現，當年被政府定為禁書，甚至書店職員因販賣而坐牢，在過了三、四十年後，都成為了經典。
許多時候年輕人都會問，如何成為創作人，其實創作是個很弔詭的事情，放浪形骸固然重要，因為那是對自己內在心靈和對世界之冒險，但放蕩狂野不代表失控，在尋找刺激和跳出框框之餘，必須保持着一定的平衡。垮世代中部份有才華的作者，一世都在酗酒、毒癮和戒毒之間消磨拉扯，最後沒有創作甚麼完整作品出來；相反，有些卻能在年輕冒險時得到啟發，寫作不斷。
我很喜歡歌手Eminem主演的電影《八里公路》（8 Mile），結尾確實太酷，當他贏了那個rap的比賽後，大夥朋友說轉場到別家的士高時，他卻獨自轉身回去寫歌詞。創作就是這樣，既要狂野，又要耐得住寂寞的坐在桌前；當然，當野性的呼喚出現時，我們又要毫不猶豫地動身上路。每次讀着垮世代人士的故事，總有種揹起背包的衝動。
撰文：彭浩翔
祖籍番禺，生於觀塘。集作家、編劇、導演、製片人、演員及藝術家於一身之處女座。尚且幹活，只為供養其網購血拼及極限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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