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他,可能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勇敢的事。
越來越有這樣的感覺了。
當初,親戚朋友全都反對,我聽不進去。我爸說的最重:學文的,本來就沒甚麼出路,只能當教授,那可要心無旁騖才行,我看他興趣蠻廣泛的,難免一事無成……。反對的理由還多着呢,老一輩的,當面不便直說,心裏總覺得,外省人,家無恒產,又有國民黨的背景,不是引狼入室嗎?同輩的選擇,相當一致,醫師、律師、會計師,其他的,根本不考慮。像我這樣,認真談戀愛的,絕無僅有!可他們哪裏知道,從我懂事起,就討厭那些精明能幹的,何況,我喜歡的東西,跟誰去聊?所有人,除了我媽,都要求我做賢妻良母,我不過是那種材料嗎?
我媽最明白我,她說:杏枝,不喜歡的,千萬別嫁,我痛苦,你不要再走這條路!
然而,力排眾議,並不困難,難的是,他真的靠得住嗎?
從來就沒讓我放心過。
就拿他的學位做個例子吧。
這是何等重要的事,我不相信他心裏不明白。資格考試通過了,論文大綱交上去了,唯一剩下的,不過是花上一、兩年時間,認真寫出來。那時候,晶晶快兩歲,磊磊懷胎六個月,為了他專心一志寫論文,育兒、家務,一切繁雜的、可能讓他分心的事情,我主動一手包攬,連報稅、買保險、汽車保養和家用電器修理等等,以及一般由男人操心的那些雞毛蒜皮事情,包括洗碗、倒垃圾,都搶在他前面。卻沒想到,他好像並不領情。
我免不了偶爾會有些怨懟。不過,日子照常,直到……。
那年冬天,一個禮拜天的晚上,他一批經常往來的朋友,照例,在我家聚會。那天的氣氛,有點不同尋常。往日聚會,大都是一人報告,大家討論。討論雖不免有時熱烈,但基本心平氣和,就像研究生上seminar一樣。那次做報告的,是個外人,特地從普林斯頓開長途過來的。剛介紹認識,就迫不及待,拿出一份文件,像紀念周上背誦《國父遺囑》似的,開始宣讀。文件是個油印手抄本,訂書機潦草成冊,一看就知道,是學生們因陋就簡整出來的。題目更怪,叫甚麼:《保衞釣魚台須知》。討論時的激昂程度,前所未見。
我對情緒性的場面,一向非常警惕。但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料到,這以後的兩年,簡直翻天覆地,我們這個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家,幾乎給逼到了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邊緣。
他的研究室,搖身一變,成了發號施令的指揮總部。所有研究材料,書刊文件,全塞進櫃子裏,積灰,養蟲。牆上張貼的,不再是古地圖、歷史事件的分期表,換上了開會、遊行、示威的通知、海報。寫上標語、口號的大大小小旗幟、紙牌,滿屋子亂堆。如今,來來往往的人,不再是做研究、談學問的,那些搞尖端數學、天文物理的,原來都是規規矩矩的書獃子,不知怎麼回事,一下子,專業好像可有可無,最好甩的乾乾淨淨,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有罪,必須徹底跟過去決裂,學習新知識,練習做新人。
老實說,我實在想不清楚,這些一向以頭腦優秀而能傲視同儕的所謂「人才」,怎麼會突然要求自己變成一個最好別用大腦的所謂「行動者、革命家」呢?請問:世界真要求你們按這種方式改造嗎?
「人」既然變成了這樣,「家」就更不用說了。
我們那時住的,是學校優待分配的研究生宿舍,雖然不是獨門獨院,卻還算寬敞、舒適,兩個卧室,廚廁浴和客廳之外,還有個小小的院落。院落面積不大,但陽光極好,我利用餘暇,開闢了兩畦地,種了韭菜、黃瓜、番茄、葱蒜,平常家用有餘,還可以送朋友。
到了那兩年,小菜園根本無法供應了。「家」成了聯絡站、會議中心,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搞宣傳,這裏是編輯室;演話劇,這裏是排練舞台;籌備大會或示威遊行,這裏就是作戰司令部。爐台上,永遠有一大鍋稀飯,誰餓了,冰箱裏有吃不完的滷菜,只需自己動手。除了伙食,電話費更不得了,跟他說,答案只有一個:大家都在犧牲,我們自己想辦法吧。
然而,我心裏實在難以接受。有一次,他一個本來在校園附近街頭鬼混的朋友,用我們家電話打長途,我偶然聽見他說:這個號碼是Ramparts雜誌公佈的,FBI追得緊,千萬別在自己家打……。
我們家,難道是公共電話亭嗎?
那兩年,襁褓中的磊磊都得犧牲,紙尿布買不起,只得用大人的舊衣服改。我的奶水不足,為了省錢,有時只好用米湯代替鮮奶。幸好這孩子天生體質好,後來的成長,沒受到太大影響。晶晶的情況,卻讓我擔心。從小沒有任何玩具,整天聽那些革命歌曲,有一次,應該才三歲半吧,爸爸處罰,心裏不服,居然脫口而出:「家破人亡,家破人亡!」
她怎麼知道這四個字是甚麼意思?不過是天天聽《東方紅》音樂歌舞劇,從旁白演員彷彿無限悲愴的口氣中,學會了這句話,當作狠狠罵人的咒語吧?沒有玩具的孩子如何成長?我擔心的是這個。就像那次帶她看電影《小兵張嘎》,看到十歲左右的孩子,半夜偷進別人家裏,將煤油燈裏的油,澆在熟睡「敵人」的蚊帳上面,放火燒!
我背脊一陣發涼,將晶晶匆匆帶出會場。
要不是他的指導教授忍無可忍寫了一封哀的美敦書,他的博士學位,肯定就這樣奉送掉了。好在,那些年,全美國的大學校園,都在造反。學生走上街頭,教授們怎麼辦?特別是負責培養博士的教授,成績拿不出來,申請經費日益困難,只能百般忍耐,凡有一丁點希望的,絕不放棄。他的學位,大概就是在這種條件下,死而復生的吧?可是,我心裏不能不有些疑問,他割斷革命聯繫的決定裏面,我和孩子們,究竟佔多少份量?
歸根究柢,是這個問題:
他心裏最深最隱秘的地方,有我嗎?
回顧這一生,也許有兩個重大決定,他的做法,是讓我比較安慰的。
那時候,我讀大三,他畢業當兵,給分派到東部的偏僻地方做排長,難得見面,是我們最受考驗的一段時間。我知道,老爸嘴上不說,心裏有點盤算。對他來說,要讓這即將發生的「尷尬婚姻」胎死腹中,這是最佳時機。老爸是開業多年的醫生,閱人多矣,他當然知道,對我施加壓力,必然適得其反,所以他不動聲色,悄悄給我安排一些我顯然也有興趣且逼於人情無法拒絕的藝文活動,音樂會、畫展、電影欣賞之類的……開始還有所忌憚,只讓老媽陪伴,兩、三次之後,見我沒怎麼抗拒,膽子更大,那高價票的席位就越訂越多,後來,甚至有些我不熟的年輕醫師,也受邀參加了。
老爸的手段,當然不只這些。從一開始交往,雲松就在我們家備受冷落。老爸出身醫師世家,他的兄弟姐妹,來往朋友,不是醫生就是藥劑師。平常,家裏聚會,還是按習慣,台語、國語、日語和英語,夾雜使用,雲松一出現,他們就全部改成日語交談。我因為從小聽慣了,每每不以為意,雲松就有點無所適從,尤其是大家笑成一團的時候。只有老媽為他解圍,往往支使他做些輕鬆的家務,避開這種場面。我呢?一切看在眼裏,倒是特別想看,他如何應付?
雲松的預備軍官服役,前後接近兩年。那兩年,他只有放大假才可能回台北,我們的關係,靠綿密的書信維持。然而,我記得很清楚,他的來信,從來不提,卻在他退役後第一次來我家的那天,被我發現,老爸和叔叔、伯伯大開暈玩笑的場合,他居然有了反應。
兩年孤苦的當兵生活,他利用所有空閒時間,猛K日文,雖然還無法直接加入交談,但顯然能聽懂一部份,這就足夠讓我老爸那批哈日派的親戚朋友突然失去優勢了。
老爸一臉驚異的表情,我有點忘不了,既覺突然,又好像「從此無法再將對方拒之門外」的樣子。那是我後來決定答應他的轉折點。
晶晶出生後,我面臨抉擇:放棄工作,專心在家帶孩子?還是繼續我的職業生活,僱保母?
我掌握的電腦語言系統,叫做COBOL,算是冷門,會的人不多,應用也不廣,可是,有些特別,因為一旦用上就不容易淘汰,所以,待遇雖不很高,找事不難。因此,心理上,我是準備暫時放棄的,我捨不得把晶晶一整天交給別人。然而,如果辭職,這份收入,怎麼填補?
老媽不可能來美國幫我照顧晶晶的,她得管理老爸的診所和藥房。老爸收到我們結婚通知的那時,已經明白宣佈:你的決定,你負責。我不可能向他求援,雲松也不會答應,我知道。他家更不可能,父親是軍人,收入僅夠餬口。所謂的「母親」,新娶的後娘,跟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他連「娘」都叫不出口的。
雲松雖有獎學金,維持兩人已經捉襟見肘,添了晶晶,再失去我那份收入,日子怎麼過?
我一直猶豫着,焦慮,卻也沒跟他開口。
產假到期前,大約一個多禮拜,晚飯時分,接到他的電話:
「忙,不必等我了。」
第二天,一樣,半夜才回。
連續一個禮拜,晚晚如此。
我以為,面對即將到來的資格試,他的壓力,大概也不小。不料,產假結束前那晚,他交給我三百塊錢,說:
「明天上午,我照顧晶晶,你去辭職。」
三百塊錢,那個時候,數目不小呢。他一個月的獎學金才不過三百出頭。問他錢哪兒來的,才招認。原來上牛扒屋端盤子去了。
無論怎麼說,這都是年輕時候的事了。
我到現在也不能確定,我這一輩子,算不算幸福。
孩子們轉眼長大了,結婚成家了,孫兒輩,一個接一個,陸續加入我們,吸引了兩代人的全部注意和關心。所謂的「生活」,在我們兩人之間,逐日逐月逐年,變得稀薄,變得單調,不再重要。這一切,也不能說,無法理解。
可是,為甚麼總是讓我感覺,他的眼光裏,我就這樣,一點一點,慢慢變得,可有可無了呢?
為甚麼,尤其是起早傍晚,站在陽台上,對着遠樹遠山和天上的雲,他的抽煙時間,越來越長了呢?
為甚麼,甚至跟我商量着甚麼事情的時候,他都避免看我的眼睛呢?
為甚麼,尤其是這兩年,自從搬家到這裏之後,他呆在書房的時間,越來越少,花在院子裏的時間,越來越多了呢?
為甚麼,我們再也不會單獨去看場電影,更別提吃個小館子,出門旅遊了?
為甚麼,居然買菜、購物,都設法找藉口,能上網就上網,不能上網,也盡可能,各幹各的?
為甚麼?為甚麼?有太多的「為甚麼」了。
只可能有一個答案。
他的心,已經不知道哪兒去了。
我連告狀的地方都沒有了。
往後,還有好日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