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從淘寶上買了一台純露機,還加入了店家開設的「純露群」。群裏一位成員自家就有玫瑰田,於是從她那裏購得二斤鮮花,用純露機蒸餾出清清的玫瑰露,分裝在小瓶裏送給閨友:「這個就是詞曲裏傳唱的『薔薇露』啊,哈哈哈哈!」
其實《紅樓夢》裏鬧出一場風波的「玫瑰清露」也是一樣的東西──用食用玫瑰花蒸餾出的香露,以我們今天熟悉的概念來說,就是天然的玫瑰香水。如今一提到「香水」,大家立刻會想到商場裏各式精美玻璃瓶中的品牌貨,都是些成份複雜的人工合成物,用來噴在身上或者薰香房間。於是,在大多數人的觀念中,香水是從「現代化的西方」輸入中國的東西,是百年來才有的新事物。然而歷史的真相並非如此。
在公元九世紀晚期,以穆罕默德.伊本.扎卡利亞.阿爾拉齊(Mohammad Ibn Zakariya al-Razi,在西方以Rhazes一名著稱)為領軍的穆斯林科學家們將蒸餾技術加以完善,獲得最終成功,用玫瑰花蒸餾出來的香水隨即在伊斯蘭世界面世。蒸餾技術以及相應的香水製造術隨之逐漸向其他文化傳播。並不意外的是,這一技術進入中國的途徑分南北兩條線路,即海上絲綢之路與陸上絲綢之路。
大致在五代時,天然玫瑰香水的成品就被帶到中國,至宋代形成規模有限但穩定的進口,稱為薔薇露、大食薔薇水、大食水。也是在北宋時,香水蒸餾技術傳到廣州(時稱「番禺」),並在這裏發展出非常重要的本土香水製造業,還很快擴散到閩浙。當時,伊斯蘭世界特產的玫瑰花並沒有引種到中國,所以廣州只能以同樣是原產波斯的素馨花、茉莉花代替,閩浙則以本地盛產的柑花、桂花作為原料。揚之水先生〈琉璃瓶與薔薇水〉(《古詩文名物新證》,126-135頁,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一文對這一段歷史進行了精采而重要的鈎沉。
成書於元末明初的《墨娥小錄》記錄了一則「取百花香水」法,為明人周嘉胄《香乘》引錄:「采百花頭,滿甑裝之,上以盆合蓋,周迴絡,以竹筒半破,就取蒸下倒流香水,貯用,謂之花香。此乃廣南真法,極妙。」所介紹的方法竟是利用日常器具因陋就簡地製造一個蒸餾器,以各種香花作為原料,蒸餾洋溢不同花香的香水。該條強調「此廣南真法」,因此是最為珍貴的資料,證明以鮮花蒸餾香水的方法在廣州始終存在,並且,無論是材料還是器具方面都逐漸本土化。不過,有意思的是,歷代的中國人始終沒有採用以香水擦在身上或灑在衣上的做法,無論是進口薔薇露,還是本土製作的「百花香水」,一部份用於女性護理頭髮、身體或調和化妝品,一部份用於合香。
到明代中後期,發生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事件。經耶穌會教士龐迪我、熊三拔等人介紹,徐光壠得知,歐洲人採用蒸餾法製作藥品。在他與熊三拔合作的《泰西水法》當中則專門列出「藥露」一節,不僅展示藥露的製作方法,還大力推薦這種形式的藥物的優越性。該節也提到,歐洲人的「香」都靠蒸餾各種鮮花而得。這些消息經明朝人加以綜合和消化,居然得出了如此的結論:花草蒸餾出來的清露的最佳用途是當作入口之物,此法之於調理身體效果特佳。蒸露最好是用來喝!這個壠示一下擊中了中國人的心坎!並且在明清文化中快速激起了熱烈反應!
從明代晚期開始,用各種花、葉甚至糯米、雞蒸餾清露,作為飲料或調料,日常隨時服用以保健身體,這一做法在江南地區迅速傳播開來。此類製品統稱為「花露」,入清以後,「花露調理」的觀念被完美地結合入中醫體系之內,不僅富貴人家講究自行蒸製,商品化的生產與銷售在蘇州等地也很普遍。在明代,伊斯蘭世界的玫瑰花種沿陸上絲綢之路傳到了中國內地,所以這一時代中國人也終於可以蒸餾真正的「玫瑰露」。《紅樓夢》中出現「進上」的「玫瑰清露」與「木樨清露」,背景便是如此。
奇特的是,花露在明清時代的活躍如今居然被忘得乾乾淨淨。
從晚清開始,工業化生產的香水進入中國,不過中國人不喜歡擦香水的傳統似乎頗為頑強,所以直到今天歐式香水的風頭也難比其他洋奢侈品。
近幾年,時尚女性當中興起了用純露機自行蒸露的風氣,這其實是蒸餾香水技術不斷傳入中國的綿長脈絡中的新一環。有趣的是,這些造露的實踐者全然不知明清傳統,從原料到觀念均一味追隨當代西方,只知薰衣草、天竺葵而不知柏葉、麥門冬,並且將蒸出的純露作為各種美容護膚品的原料。然而以往上千年的歷史已經表明得清楚,不把蒸餾的露液向「入口」的方向發展,那麼在我們這個「大吃帝國」是絕難有大作為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