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凡:遊園 - 楊凡

楊凡:遊園 - 楊凡

必須承認,我的本性就是追求奢華與墮落。
忘了是哪位名伶的回憶錄。提到童年學戲啟蒙時寄居在阿姨家,師父是個美麗的女子,卻喜歡男裝打扮,進出阿姨的江南宅院,互相切磋琴韻歌聲,閒時嗑吓瓜子搓個麻雀,一派六朝金粉的感覺。當時心想,若是配上金樓玉閣,陣陣鴉片煙雲,幻變成斷井頹垣,再加上最基本的吃喝嫖賭,表現出頹廢無極,這不是自己最嚮往的電影嗎?於是寫了一個電影故事大綱《牡丹亭》。
這並不是改編湯顯祖的杜麗娘故事。講的是三、四十年代,一個沒落的家庭,如何在國破家亡瀕臨戰亂之時,孕育出一位絕代名旦的過程。
從來沒有讀過電影課程,以往寫劇本覺得只要自己看得懂,工作人員也能明白,就算。最初寫個分場,之後再把畫面簡單用文字形容一番,至於人物的描寫則盡量減少,一來那些人物在我的腦海裏早已有了個速描,二來覺得演員看完劇本之後,自己可以發揮無窮想像空間,不像職業編劇將演員每一個小動作、片中場景道具都形容得仔細貼切。那時的劇本都是用手抄蠟紙印刷,價錢是每頁計數。通常我的劇本只有別人的三分之一厚度,那時不知自己馬虎的我,還會沾沾自喜在劇本印刷上省了錢。
說起與張艾嘉、趙良駿合作的《新同居時代》,在自己的記憶中,我的那段「怨婦俱樂部」,似乎從來沒有一個完整的劇本。吳奇隆本身青春活潑,角色不需要許多經過大腦的對白,難不倒我。但是飾演怨婦的張艾嘉就有氣勢威嚴,令人戰戰兢兢,一緊張就慢,一慢就更寫不出,寫不出來就對張艾嘉說句:「妳是女主角,妳替我寫!」張姐不知我害怕,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凡兒,你的劇本也太偷懶了,將來一定要改進。」片子拍完之後,居然變成賣座奇蹟(我知道那是不關我的事)。
接下來的一部片子《三畫二郎情》(港譯《妖街皇后》),就聽從了眾人的勸告,找了陳果導演(那時他還沒做導演)到新加坡實地體驗人妖和變性人的生活。他真是一位仔細的電影人,劇本一寫就是兩三百頁。望着那厚重一叠的劇本,雖然自己一直對他人作品有閱讀障礙症,但是不能不佩服創作者的誠意,希望有朝一日自己可以痛改前非,好好寫個劇本。
雖然《三畫二郎情》在我的賣座紀錄上打破《少女日記》1984年創下的最低紀錄,居然還滿懷衝勁的再接再厲想寫個關於男同志的故事。正在這個時候,報上刊登了一段令人驚訝的新聞:有位公子哥,專門喜歡拍攝警察不穿衣服的照片,最後弄上了差館。本來一個男人不穿衣服應該也分不出是不是警察,但是這位公子哥讓他頭上戴頂警帽,手上拿支警棒,再加上結實的肌肉,整個人物的職業形象就立刻呼之欲出。那時聽說他拍了數萬張照片被扣押在警察局,真真假假,着實令跑馬地警局大費心思。想這必定是個好題材,拍成電影再冠以「真人真事」,定收賣座之效。於是約了公子哥出來聊天,一見如故,無所不談,接着就寫了一個「中南灣」的故事。
說出來你還不相信,這趟我可真是張艾嘉的好學生。她說我應該把每個人物每個動作每個情節連帶發生的地點和過程都要仔仔細細寫出來,像是寫故事一樣。於是我就寫了一篇大約三萬字的中篇。張姐說你現在寫的是「文學劇本」,需要把它變成「工作劇本」。我心想,張姐是否稱讚我寫的文字好像「文學」一般樣?當然不是,後來我才了解「文學劇本」只不過是一個名詞而已。
許多年,我的電影最為人詬病就是對白文藝過文藝,《美少年之戀》雖然是全男班出場,文藝對白也沒例外。可能過份的自卑,就會變成自傲。影片剪好之後,利用私人交情,請得林美人用聲音替我演繹戲中旁白。林美人那時已不問影事,影片自然也不方便利用她來宣傳。誰知隨片登台的那天,有位觀衆嚴厲地問:「我聽得出來那是林青霞的聲音,但是你為甚麼要她念那麼多的旁白?她的表現當然好得沒話講,但是好的電影是不需要旁白的。」聽了此話,當時一愣,雖然有點面紅耳赤,還是說得出:劇本之前先有小說,有些文字我又覺得寫得不錯,不捨得扔掉,就請林小姐為我釋讀。語畢心中仍在顫抖,這可是第一次在電影上為我的文字辯白。
「中南灣」拍成的《美少年之戀》,說得好聽是「走在時代的前端」,現實一句「有觀眾嗎?」沒有。但是這部電影經過朋友的介紹,去了一趟柏林電影節,鍍金後居然變成了電影節的寵兒。我的朋友施南生說過,這個世界上的電影節,數之不盡,去之不絕,參加影展只要有耐心,也可以是門行業。真是這樣,最初還很興奮,帶着部電影全世界到處亂跑,居然會累。後來乾脆狠心要求放映費,居然也給。但是終究改變不了血本無歸的事實。
我那時肯定是瘋了。賣座一部差過一部,但是不信邪,總會希望和相信下一部會是最大的成功,就甚麼都贏回來了。於是有了《遊園驚夢》。
這是我最奢華的一部電影,王祖賢、宮澤里惠和吳彥祖主演,全片蘇州上海園林實景拍攝。美術方言包羅萬有,香港運了四十四箱的道具往國內,其中的紫檀家具,瓷器水晶,古玩擺設,很多都是由私人收藏家慷慨借出,甚至仇英名畫與Tiffany座燈都是真迹上陣,極盡豪華。更別說那二百六十件戲服,以及情商蘇富比借出的翡翠鑽石首飾。務求達到六朝金粉、頹廢華麗的感覺。
這部影片最初的構想,其實比往後拍成更具野心。第一稿《牡丹亭》的故事大綱,也不知哪裏來的儍勁,一動筆就寫了囉嗦的四、五萬字。
故事的開始是解放前的上海。一個剛從美國喝完洋水回歸的文藝青年,在豪華頹廢只有今夜而沒明天的化裝舞會中,認識了曾經滄海的一代名伶榮慧珠(確實有些言慧珠的影子)。青年驚艷之下告訴慧珠,自己在紐約百老匯學了一些新傢伙,要像共產黨準備改變舊中國一般,把傳統的戲曲來個大革命。當下,要找她演出全新版本弦樂伴奏崑曲的《牡丹亭》。
於是那美麗的榮慧珠就在「葡萄美酒夜光杯」的醉意下,讓他講他的,她想她的。他講的當然都是一些充滿理想而不能實現的具體;而她想的,那就可多了:妻妾如雲的童年時代,絕色母親與蘭姨的愛慕年代,鴉片煙雲的墮落頹廢,接着就是家道中落,被送去崑曲研習班學藝的日子。
想起那個唱小生的師姐,又如何半途棄學,為的是害怕會愛上唱花旦的她。後來二人重逢,聊起青葱時代的恐懼,不勝欷歔。還有在淪陷時期的上海,如何在威嚴壓迫下保持自己的尊嚴與優雅,又如何把揑敵我的分寸。卻沒想到令她萬劫不復的,是她居然愛上日本軍官。戰爭的殘酷和歲月的無情。最難忘是,勝利後在永安百貨試新鞋,售貨員粗糙的手刮壞了自己嶄新的玻璃絲襪,正想發脾氣訴說她的不是,卻原來是自己朝思暮想在尋找的蘭姨。
想起蘭姨那雙曾經撫摸母親臉蛋溫柔的手,怎會變成老繭橫生?再去感覺眼前這熱血青年的新希望,那麼年輕,那麼朝氣,那麼不經世故,只懂暢談改革戲劇,你怎會知道我和崑曲所經過的驚濤駭浪?你撫摸過蘭姨的那雙手嗎?……如此一個上過天堂下過地獄的女人,卻仍在三十左右的玫瑰人生。難怪在那化裝舞會的夜晚,讓那血氣方剛的小子看得目瞪口呆。
這樣的一個角色,張艾嘉問我應該誰去扮演?我說宮澤里惠,她去過天堂與地獄,如今也只不過二十六。張姐說那你就應該去找她,我也真的找到了她。結果卻演了榮慧珠的母親古翠花,那是一段令人心醉而又心碎的演出。
當年隱居七年的王祖賢,動人依然,剪去那一頭註冊商標的長髮,以瑪蓮德列治姿態飾演榮蘭,在「留園」、「環綉山莊」及「藕園」中情挑宮澤里惠。兩個美麗的女子,穿着華麗的衣裳,在庭院中寄情於歌聲中的辭藻,唱呀唱的,就把她們的感情都交付了出來。即使家道中落的時分,也不失大家閨秀的優雅。往昔華麗的日子似乎又展現在眼前。
正是,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但是現在是個甚麼時代?最記得台灣影評人的一針見血:「在《藍宇》的兩位男主角都已經銀幕上正面與觀眾坦承相見之際,《遊園驚夢》的兩位女主角,連接吻都沒有一個,這是甚麼時代?」
本來這就是編導應該告別影壇的時代。沒聽過拍電影就像抽鴉片煙?誰會相信那些影評人的苦口良言?總覺得在自己喜歡的花園裏遊玩了好一陣子,還蠻自得其樂,偶爾也聽到些讚美聲,那就繼續下去吧。接着就是你多數沒看過或是不明白的《鳳冠情事》、《桃色》和《淚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