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歲時二姨夫的尊人汪老太爺謝世,我隨外祖一家前去弔唁,靈堂上懸有一對白布挽聯,隸書長句,道盡逝者生平,哀挽至極,書法端莊工整,非同於一般從《尺牘大全》上抄來的代筆應酬之作。詢問後才知道是老太爺的連襟胡先生自撰自書,胡先生是小城耆宿胡天人仁丈的哲嗣,可謂書香世家淵源有自。不久我就從姨夫那裏得到一本《胡天人詩詞選》。是仁丈歸道山之次年由其門弟子匯集付梓的,卷前附有仁丈手迹十數幅,盥誦再三方知仁丈行略,平生功業於課徒教授之外復擅書法篆刻,精八分楷行。可惜余生也晚,雖有姻誼卻不及拜見了。
曾聽家父說起二十年前托人請仁丈寫過字,彼時尚沒有這層姻親關係,只是因為仁丈是家父老師的老師,平素喜歡寫字結緣。老人豁達,前後書賜四紙之多,後輾轉遷徙,不幸失於異地裝潢家之手。等我想看老人墨迹時家裏一幅也沒有了。同邑舊書店古玩鋪我都熟悉,跑遍了從沒見過,一等等十多年。上個月中旬,城南書賈老汪來寒齋閑談,說他最近收到不少舊書,其中有一張書法正是胡天人老先生的墨迹,聞之欣喜,遂以重金收下。兩尺大小的篆書「花好月圓人壽」六字斗方。大字古籀瘦硬,落款小行書也都是折釵股,觀之凜凜然有肅穆之氣。落款寫「一九六五年於六安,時年七十八歲」。考仁丈生卒七十八歲乃是一九八五年,此當是年邁時誤書。
一晃也有三十年了,拿到手時這幅字的品相已經凋敝不堪,攜至都中請高手重裝一筆,紙墨煥然。遂攜往櫻花危樓訪謁蔚山先生,聽聞故實,蓋蔚老亦丈之故交也。仁丈諱德麟,字玉書。一九零八年生人,舊曆尚在清光緒三十四年,祖居在六安文盛街三道巷口。尊人堯階公幼習經史及諸子百家之書,長而設館授業,是本地有名的塾師。仁丈幼年從父學舊學,十五歲考入安徽省立第三甲種農業學校,校長沈子修,訓育主任桂月峰,教員朱蘊山都是老同盟會員,國文教員是錢杏邨,也就是後來的左翼作家阿英。仁丈從二十二歲起在小學中學大學任教,教國文教書法教詩詞,直到九十一歲高壽謝世,在皖西一帶教化無數。六十歲以後轉而行醫,因為仁丈早年即有「不為良相當為良醫」之志,搜羅醫書,熟記《湯頭歌訣》。晚年集各家名方為患者治療毒瘡,以熏,洗,敷法,三十年間義診萬餘人。這個「義」字不是虛名,仁丈治病救人不收分文,外地患者慕名來問診,還幫人家聯繫食宿。有患者聽說不收錢就贈送禮品,仁丈追出門去把禮品放在路邊讓人拿走。蔚老談及仁丈舊事,仰止之情溢於言表。非我拙筆可以傳其敬意於萬一。
臨別時我敦請蔚老為這張墨迹題幾個字,蔚老答應寫一紙題耑,過幾天去看,核桃大小的字,題「胡天人先生遺墨」,筆筆凝重,字字大雅。老人家今年也八十歲了,聚白頭師友手筆於一紙,不啻雨夜荒寒故人重逢。蔚老幾次提起仁丈的德行,都說字如其人,硬的很。仁丈的字真是硬朗,談不上書法技術有多高明,在內行眼裏,也許認為他幾乎不會寫字,僅僅是善於使用毛筆的舊派人。一筆一劃都直來直去,不會回鋒,不會拐彎。老先生讀儒書出身,活到九十幾歲,仁者壽大概說的就是仁丈這樣的人。